(一)

　　三月三日

　　子时二刻，王老十又被他起名叫小三子的耗子的磨牙声给吵醒了。

　　黑暗中，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拿出了草席底下早已准备好的臭袜子，打了一个结。认准方向，一笑之后，掷了出去。那只袜子划破了苍凉似水的夜，如小李飞刀重生一般，正好打到了小三子的眉心。小三子“支”地一声惨叫，像是在喊：“怎么还来？！”便仰天摔倒昏了过去。这一昏足以使它睡到今天晨时三刻。王老十的茅草小屋内又恢愎了宁静。

　　真好，总算可以睡安稳了。王老十刚要闭上眼睛，就听又来了“平”地一声，薄薄的柴门被撞开了。跟着是“汪汪”几声奔腾地犬吠──是他的爱犬──旺财。恩，这家火应该是听到了小三子的吵闹声而兴冲冲地赶来“狗拿耗子”的。

　　什么玩意！

　　王老十迅速的半支起身子，凝神在漆黑一团中抓住了摇着尾巴四处乱转的旺财的身影。提气向它疾挥一掌…于是，旺财就跟着小三子后面也要睡到晨时三刻了。王老十脸上洋溢起欣慰的笑容，将头枕回了已半年未曾换洗过的青花布蒿草枕上。合上双目，不一会就发出了“呼呼”地鼾声。

　　(二)

　　晨时一刻，王老十按着自己给自己定的时间起了床。简单地梳洗过后，从梁上收回已经阴干的青布短褂穿上。他给自己泡上了一壶十九文钱一斤的“燕儿茶”，就着昨夜吃剩的冷馒头对付着算是一顿早饭。

　　饭后，王老十坐在家中唯一的一张白木椅上，双手平撑着膝盖。他看了看墻角尚在昏迷中的小三子和旺财，微微一笑，抬眼扫视了一遍他的小屋。

　　小屋十一步见方，墻壁用蒿草和石快砌成，屋顶铺上了厚厚的茅草，门板则是用粗树枝一根根拼成的。这小屋是王老十五年前刚到镇江时自己独力建的。很粗造的样子，经过五年的风霜雪雨，墻壁，屋顶，门板各处都已经有了裂痕。清晨害羞兮兮的阳光夹着微薄的晨雾从各处缝隙中涌了进来，使得本来简陋不堪的小屋披上了一层圣吉的光芒。王老十心想：“恩，快进“黄梅天”了改明儿有空要歇上一天，好好把我这狗窝翻修一下，不然漏起雨来可苦死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娇柔的歌声--

　　“江南春又到，游人幸未老。

　　且把心事放，笑逐富春潮。”

　　“是小翠么？”王老十双手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来。是到去做生意的时候了。他弯腰将置在门边的贷担挑起。推门走了出去，今天的太阳不错，他有些争不开眼，伸手摆在眼前阻当住了光线。耳听得小翠高兴的问好道：“早阿，王大叔。今天生意可要做得多一些阿。”他放下了手，迷起眼睛向小翠点头道：“早阿。”

　　站在篱笆外提着花蓝的小翠特别为他扬起了一阵清越的笑声。王老十适应了阳光，放下手来，看清了这个柔婉的以卖花为生的江南少女。有那么一瞬间的一瞬间，王老十以为他的阿晶又从墓中偷偷逃了出来，站在他眼前浅笑轻摇呢……

　　(三)

　　巳时一刻，王老十挑担小步穿过“细柳街”,晃进了相熟的“望北巷”中。

　　他现在的职业是东城里一个走街串巷、挑着贷担呼喝么喊的贷郎。

　　镇江，自北方沦陷在金人铁蹄下以后，伴随着南迁的建康小朝廷的壮大和大批北方移民的到来，经济也飞速他地发展起来，已岩然成为长江防线上对北方占领区最大的经济贸易特区。繁荣得紧。

　　乱世之中的人们除了在血泪叹息，屠杀和被屠杀外。在空闲和休闲的时间里还是要进行吃，喝，拉，撒，睡，路有冻死骨，饱暖思淫欲等史家在青史上要拚命刀削掉的日常生活的。那这样就少不了挑着贷担穿街走巷贩卖日常杂货的卖货郎了。

　　而货郎──王老十也就成了那种不屑被威岩的史家们载入史书的活生生的百千万亿人中的一个。

　　他不在乎！

　　王老十一边摇着陈旧的拔郎鼓，一边放开嗓子清点着自己贷担中积存着的贷物──“烟脂水粉，针线刀剪，烟叶步鞋……”

　　巷子里一扇门被打开了，胖胖的李大娘招手道：“老十，大娘要买三根针，一个针顶子。”王老十快步走到李大娘面前，打开担子，检出针和顶子送了过去，露出职业性的憨笑道：“多谢您老常关照咧，李大娘。我虎子哥最近可悄信回来了没有？”王大娘接过针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道：“还在江北军营里那，上次拖西门寡妇街的那个小张子带口信来说，总算还平安，但金狗那面好像又要打过来了，听说这回有三十万大军那。”李大娘说着又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四个铜板给了王老十，接着说道：“这一回虎子他们的军队也不知撑不撑得住。要抵不住的话，金狗可就立马过江杀到这儿了。常听说金狗凶残，奸淫虏掠，什么事也干得出来。艾，老十，你原来可是打北边逃过来的那。当年“靖康之难”那会儿也没少受罪巴。”

　　数着四个铜板的王老十低头又抬头,看着李大娘的愁颜,裂嘴一笑、连珠炮似地说道：“海、怕个舍,金狗子也是人。江对面有虎子哥、小张他们十万子弟兵不要命地抗着。山东河北那呵还有上百万义军遥相呼应。这不、金狗喊了多少年要打过江来,不都全败回去了么。就算万一真被他打到镇江城下。咱不是还有那百来门“震天雷”么。那大炮“隆隆”一轰,金狗们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大娘、您放心巴！只要是他们敢打过来,我大宋子民就同心合力,让他们来个尸横遍野！”

　　听了王老十这安慰话,李大娘也算也安心了一些,连连点头。左右无事，她习惯性的又和王老十拉起了家常：“我说老十阿,你来咱镇江也快五年了巴。刚来时、大娘看你那个惨哦。向失了魂一样,成天烂醉如泥的。但自打那年秋天,弗、那是哪年秋天那？阿、对了！就是金狗的大将军完颜天广被人刺杀在咱镇江城外的那一年。你开始做起这卖贷郎的生意,到如今可也算是成了有屋有产的人了。看你平常做生意勤勉厚道,挺招大娘和街坊们喜欢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今天大娘想给你保个媒。你心思怎样？”

　　“海、李大娘！您老可别拿我寻开心了。就我这长相、我这家底,哪家的闺女肯嫁我阿？您阿、还是好好带您的小孙子去玩巴”王老十说着挑起贷担正待逃走。却一把被李大娘拉住了短褂,走不脱了！

　　只见她笑呵呵地说道：“别家的闺女--大娘不敢说。可大娘知道有一个丫头正等着你上门提亲那--小翠--这丫头可喜欢着你哩,老十不会不知觉到巴。要说她也算跟你有绿,那年你刚到镇江便在玉大人的马车底救了小丫头一命。打那以后她心里可就有了老十冽……怎样、要不要大娘邦你去说说。你是小翠的救命的恩人,她双亲想来也不会反对这门亲事的……”

　　耳听得李大娘的续叨,王老十吁了一口气,转头向周围看去。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巷子口那一株正浅笑轻摇的桃花身上。

　　一时之间、一时之间。他不禁又浸身在了故往的记忆深处。

　　恩、那一年的桃花也自是多情。春风如海、骏马扬铃,少年把剑、佳子娇颜,旌旗漫展、故国梦断。

　　日月星辰过、几经心事曲,白发里、苍眉间……

　　……

　　“此人一刀可抵我大金的十万铁骑！”

　　……

　　“想救康王？那要先看你今天能不能破得了这个“红袖舒绝刀阵”？！”

　　……

　　“到我的军中来吧！用我的剑、你的刀去翻开新一页的青史。”

　　……

　　“你今天又伤了许多人么？你的袖上还有血、别动！我替你擦去。”

　　……

　　“轻别楚宫春雾,织腰难握掌中空。且向天狼星下去,会挽将军射虎弓！”

　　……

　　“我喜欢醉中你的温柔。这样就好、抱着我…即使在抱着我的时候还不能放下你的雄心、你的宝刀…也、不要紧……”

　　……

　　“背叛？残忍？在乱世里不要跟我滴咕这样的字句。”

　　……

　　“踏行“风字诀”、手结“青雷印”--我斩！--斩！！--斩！！！”

　　……

　　“有点冷…以后年年岁岁桃花再粉的时候…你又会提着刀到哪儿去放肆了呢？会不会……会不会在偶而之间还能想起我这样一个女子？”

　　……

　　“哈哈哈哈…你的心已经死了。老夫又何惧哉？”

　　……

　　“不可能,不会是你！国师说你早已经死了。不会是你--不会是你--阿…阿、求你不要杀我”……

　　风过、桃花不动。他惊、醒。有点冷。而李大娘的长谈却还没有半点停歇的迹象呢。

　　……王老十……对、王老十忽然不耐烦了起来。他没有回头,为的是不让李大娘看到自己此刻的真颜。只是翁着声说道：“得了吧！您老歇歇咧。谁不知“丁庄”的白公子早已看上了小翠。人白公子人品好,家又有钱。我哪敢跟人家争阿。”

　　“艾、先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威风么。”李大娘意犹未尽地纠缠道。

　　王老十“享”了一声道：“得得得,我这还要赶到衙门给水捕头送烟叶去。您老阿--还是那凉快那待着去巴--”

　　说着、他将熊腰一扭,双脚轻踏三步之后蹴“景门”,成“弃字诀”,一下便争脱了李大娘的掌握。飞也似的逃离了“望北巷”。

　　而他身后就传来了李大娘心有不甘的叫骂声：“你看这死孩子,大娘好心好意的…艾……真是烂泥扶不上墻哦……”

　　(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