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卢果2001

　　这篇小文章因工作原因写了不少时日，收笔时已是清明。想起母亲生前的种种劳苦种种慈祥，内心不由升起一股忧伤和怀念。遂拟题为《感念母亲》，以作纪念。

　　脑海深处，有一段儿时的记忆尘封已久。

　　去年五一节放长假，我们三家好友驾车故地重游，触景生情，那段记忆便泉涌般倾泻出来，至今还时时萦绕在心海中，令我思绪万分，不诉之笔端似乎永无宁日。

　　1、认识安仔

　　八、九岁时，有一天母亲带我到永安。我不知她为什么要到永安，却因头回出远门欣喜若狂。一路上，我瞪大眼睛，用贪婪的目光吮吸着窗外的景色，背景音乐是脚下有节奏的车轮碾压铁轨声。傍晚到永安，一下车便受到安仔一家的热情款待。印象最深的要数餐桌上的红烧肉和大蒜猪血，那是安仔从邻居家现买的。那年月，这算得上是奢侈的晚餐。

　　第二天母亲因患眼疾走不了只好住下。安仔妈着急，四处打听偏方。听说白毛乌鸡可以治好这病她就挨家挨户地找，终于在一户山边人家找到，讨了几根鸡毛回来为母亲治疗。母亲治病时，我和安仔成了好友。因父亲在搬运公司干体力活，家里重活轻活全落在他身上。他大我两岁，却异常聪明、活泼，还能吃苦，两三天时间，他似乎成了我的偶像。在我的一再请求下，安仔得以与我同行。

　　2、劳改农场

　　那天，我们搭搬运公司的货车往桃园洞方向驶去，半途下车又踏上了一条长且平缓的山坡。阳光灿烂，空气清新，不知名的野花不断地闪现在面前，给我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我完全融入大自然的怀抱中，达到忘我境界。

　　山势渐陡，前面进入一个险峻的隘口，心情也紧张起来。好不容易来到一片矮松林，已是大汗淋漓。不等大家缓过劲，一阵热浪袭来，空气夹杂着一股难闻的恶臭。母亲让我闭上眼睛拉着安仔的手走。我禁不住好奇中途偷看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乱坟堆中，一个个半腐烂的棺材裸露在黄土外，不知被什么动物把里面的东西翻了出来，尸骨横七竖八，破碎的衣服在风中抖动，惨不忍睹！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走过那段路。

　　来到一个山谷，半山腰上一座砖瓦结构的平屋出现在眼前。三面环山，屋前有一空地，摆放着木柴。对面山脚下层层梯田向远处延伸，消失在山坳尽头。这是搬运公司的农场，安仔悄悄告诉我，这里住的全是劳改犯。我又惊又怕，心想母亲怎么会带我到这种地方。

　　入夜，山野寂静。山上不远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虎啸声在黑夜的山谷里迥响，让人心惊胆战。隔壁房间里，劳教犯们在大声地讲述着下流故事，不堪入耳。母亲用被子捂住我的耳朵，我依然无法入睡。

　　第一夜，我在煎熬中度过。

　　3、初尝醉酒

　　第二天，我与几个劳教人员进山。母亲把我交给一个叫阿德的叔叔。安仔和大人们走得飞快，我一个人被甩在后面。恐惧象阴森森的山林包围过来，我吓得大声喊叫：“阿德——”。阿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吼道：“你想死啊！”挥起大手向我脸上打来。我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眼泪从眼眶流下。后面一老者跟了上来。我昨天见过他，是个放牛老人，戴顶破草帽，低头闷声不语。他走到我跟前友善地说：“别怕，我带你走。”老者边走边说，山里有一种叫“摸神”(音译)的东西，它听见你叫谁的名字，就会把那人带走。在山里都不叫名，用“噢”、“嗳”、“啊”什么都行。呀——难怪阿德生我那么大的气！我十分感激地跟着老者，心想：看他其貌不扬，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一天收获挺大。我跟放牛老人学会了把梨。可别小看梨田，那东西初学的人很难使唤。梨把抬高了牛拉不动，抬低了田梨得不够深，要做得恰到好处不是易事。我年纪虽小悟性还好，经老人多次点拨，总算勉强把梨扶稳了。

　　回家路上，大家打死一只野狗，大伙一高兴便提早收工。那野狗的毛很漂亮，肌肉也结实。安仔告诉我昨天棺材里的东西就是它拖出来的。我听了毛骨耸然。回到宿舍，一些人忙着杀狗，另外两人连夜下山买酒。不多功夫，狗肉香弥漫山谷，十分诱人。

　　是夜，星空灿烂，百虫啾啾，农场宿舍里灯火通明。劳改犯们团团围在粗糙的木桌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酣肉饱，免不了要猜几拳，一时间，拳令四起，空谷回声。我想着矮松林的事，心里觉得恶心，不敢碰那狗肉一根筷子。阿德见状端起一碗酒向我伸来，我直躲，母亲也用臂膀护着我。可他并不罢休，倒了半碗糖在碗里，掺和着酒拌匀了硬叫我喝。我年小不识酒性，用嘴尝了一口觉得挺甜，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不到两分钟，我从凳子上向后倒下，不省人事。

　　醒来时，母亲正坐在我床边哭。我问母亲为什么哭，母亲说我睡了整整一天。这是我第一次酒醉。我恨透了阿德，以后无论母亲怎样劝，我就是不跟他进山。

　　4、遭遇野狗

　　这一天我和安仔一起进山。

　　山里的一切十分新奇，一草一木都对我都是诱惑。我很快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安仔则不然，他注意的是另一类东西。只见他一会儿攀上树梢，摘下大把大把酸甜的野果，一会儿又钻进草丛，挖出一串一串甘苦的草根。不到一上午，我的肚子撑得园鼓鼓。

　　来到山包前的一座古坟，那坟形状酷似人头像。安仔富有挑战性地拿眼睛瞟我，问“敢不敢上去睡觉！”，说着自己跳上坟躺下。我又想起矮松林的情景，心里吓得“通、通”直跳。碍于脸面，我战战惊惊地跟着安仔上坟。当时不懂得是什么感觉，却知道手脚已经冰凉。

　　离开坟墓，我们走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安仔走得很快，在前面时隐时现。走着走着，我忽然听见后面有“悉悉嗦嗦”的声响，回头一看，两头野狗跟在我后面。我怕极了，这两头野狗可比头天大家打死那只大得多。我不顾一切地跑起来，那野狗跑得更快，毫不费力地紧紧跟定。我大声“噢-噢-”喊叫，安仔好象没听见。索性停下，奇怪，那野狗也停下。又跑，狗也跟着跑。渐渐地，我发现野狗并没有攻击人的意思，倒象在闹着玩，于是大胆了许多。我故意放慢脚步，狗也慢慢跟在后头。等到拐弯时突然加快速度没命地跑，这回，终于把狗给甩了。后来我告诉安仔，他却笑着说：山里的野狗根本不咬人。

　　呀，真是虚惊一场！

　　5、被困石竹山

　　石竹山有点怪，四周群山皆绿，它却光秃秃全是石头，唯有石缝中星星点点长着一些矮竹。蹬上石竹山，一路上活泼乱跳的安仔变得不言不语，神色似乎严肃了许多。我不知所以，乱喊乱叫，被安仔制止住了。一会儿，有几头像老鼠的动物拦在面前，安仔告诉我那叫“石鼠”。我不顾安仔的劝拿起石头就朝它们砸去，把它们给吓跑了。正当我得意忘形时，安仔神色慌张地拉住我朝山顶猛跑。我不知所以，回头看了看，只见成千上万只“石鼠”正从石头和竹丛中钻出来，向我们包围过来，吓得我的魂都快出了窍。

　　我们爬上一块最高的石头，每人手里拿了一根竹杆，准备与石鼠决一死战。石鼠虽然多，行动却缓慢。开始我们还不十分害怕，上来一只我们就用竹杆打下一只。到后来，天色渐黑，石鼠也越围越多，好象没有罢战的意思。我们开始害怕了，安仔使劲全身力气吹起了口哨，口哨声在山谷里迥响，传到很远的地方。

　　一会儿山谷里转出一条牛，放牛老人骑在牛背上。我们兴奋得向老人高声叫喊，老人也向我们挥手。因为牛只能驮一个人，安仔让我先走，当我看见安仔和放牛老人骑着牛从石鼠中走出来时，真有点像大将军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气慨。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对老人千恩万谢。母亲告诉我，放牛老人在搬运公司工作时因随手撕了厕所一张大字报被抓了起来，至今已在这里劳改了十年。

　　6、招惹野蜜蜂

　　一天，我在宿舍玩耍，看见一只精瘦精瘦的野蜂在地上爬，便不加思索抬脚给它一下，还用脚后跟使劲碾了碾。不想这下惹了祸。过一阵子，几只蜂闯进，我拿起扫帚赶出去，回头自顾玩起来。

　　约有十分钟光景，野蜂越来越多，满屋子都是“嗡嗡”叫声。我心里慌乱用手去赶，这一赶不打紧，野蜂一齐朝我头上飞来，叮得我直叫。隔壁大人们也跑出来，有的叫不要打，有的叫找白糖。我被叮后往门外跑，野蜂穷追不舍。门外，成群的野蜂黑压压铺天盖地，远处山谷一群群野蜂正朝这里飞来。我害怕至极，四处躲避。野蜂速度要快很多。当头顶又被叮了几下后，我顾不得许多，赶紧夺荒而逃。慌乱脚被木柴拌一下，一个跟斗跌了下去滚了十几跤，直跌到山下梯田前。我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沙，把头往草丛中钻。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气喘如牛，汗如雨注，浑身上下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上面有人在叫，我担心被叮，不敢出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屁股被人拍了拍，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了草丛：“没事了，野蜜蜂都跑了，出来吧。”我把头从草丛里抬起来，看见放牛老人戴着那顶破草帽站在梯田旁慈祥地冲着我笑，见我狼狈的样子，伸出粗糙的大手帮我揩去满头的泥沙和草屑。我满肚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泪水象止不住的线顺着脸庞掉下。老人把我抱上牛背，牵着牛把我带回宿舍。我心有余悸，耽心野蜂再来，母亲只好把我关在蚊帐里。事后我从放牛老人那知道，招来这么多的野蜂，全是因我踩死那只精瘦的野蜂王引起的。好在是野蜜蜂，不然的话我小命难保。

　　……

　　岁月攸攸，转眼我已长大成人，为人之父。安仔也应四十出头。那位我至今不知姓名的放牛老人如果活在世上，至少也有八、九十岁。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去寻找，我想，人各有命，就算找到又能怎样？

　　母亲已辞世十年。当初母亲带我到永安肯定有她的原因，个中究竟已经成为千古之谜，作为小辈我无权过问。但是我得感谢母亲，感谢她给我那段经历，感谢她让我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里认识了安仔和放牛老人。因为这段经历让我知道，在黑暗笼罩时真理也能发光，在罪恶横行时善良也能生长。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累，因为你得哭喊着来到人间，你还得让人哭喊着离开人间。人生旅途，恶梦总比好梦长，曲折总比坦途多，感觉疲倦受到委屈时，有这段经历真好，它让我看懂了很多东西，使我能够平静地去看待世间的一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朝含春露，夕走秋风。善待自己，善待别人，热爱生命，珍惜自然。我想，这就是母亲赐予我永安之行的全部含义。

　　　　　　　　　　　　　　 2001年4月5日于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