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话语是公共话语空间的重要补充。没有了私人话语空间,生命中的隐喻和神秘之思就不容易被我们所领略。
新近推出的“大师私人话语·书信系列”,以图文并茂的方式,集中展示了叶赛宁、普希金、拜伦、康德、费希特、荷尔德林、柏格森等一批思想家和诗人生活的另一个侧面,使我们能够从平凡的书信阅读中,走进哲人诗人的心灵世界。
九十年代以后,在世俗化的浪潮中,原创型思想家离人们越来越远。人们更多地重视身边那种一地鸡毛式的生活场景,更重视当下瞬间的生活感觉。人们很少去读大师的原作,即便读过,其真正的奥义也未必真的能领会。这个时代怂恿一种标签式的阅读,或者说是话题式的阅读,人们热衷于某个热门话题而读某类型的书。这种畸形的阅读,只能导致畸形的思想。应该说,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情有独钟,昭示出诗人哲人在最高的境界上具有的精神同一性。这使得人们必得面对这样一些难解的问题:为什么海德格尔如此痴迷于荷尔德林这一片林中空地?荷尔德林的艺术魅力究竟何在?他为当代诗人提供了怎样的思想范式?其生活对诗歌思想有怎样的影响?这些都是一些魅人的问题。
荷尔德林的一生是孤独的一生,但是他没有逃避孤独,而是力求在拒斥现实生活中的平庸和低俗的同时,全身心地体验生命的痛苦。他不对世俗化的东西加以追逐,而是担忧现实会干扰自我心灵的升华。他在拒斥喧嚣的世界中将精神自我纯化,通过诗歌寻觅到世间难以领略的无限完满境界。
在逃离正襟危坐的不经意的书信阅读中,我感领了荷尔德林的诗歌和人格境界。他在信中或同友人讨论诗歌的意义,或同亲人谈论生命的价值,或通过私语的方式展示自己对世界的洞悉,或在与席勒、歌德的信件中分析德国精神的维度,或在与朋友的亲切交谈中辨明自己对希腊文化典范的向往。通过这种优美抒情的私人信件,我们读到了忧郁的荷尔德林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内在的精神解释和情感世界自然袒露。
荷尔德林将哲学作为自己的艺术精神栖息所:“从少年时代起,世界就把我的精神逐回到自身之中,我一直为此而痛苦。虽说有一家疗养院,每个以我的方式而遭到不幸的诗人都能荣幸地逃避到哪儿———哲学。但我不能放弃初恋和我青春的希冀,我宁愿毫无任何业绩的消亡,也不愿离开那甜蜜的缪斯的故乡。”(154页)正是这种对哲学境界的无限向往,使得荷尔德林将诗歌看作哲学的一种展开方式,一种特殊的情感存在方式。这也是海德格尔将荷尔德林诗歌看作是自己哲学思想最好阐释文本的重要原因。
这位不愿意融入世俗生活的孤独者,却对人类充满了爱心。“我爱未来世纪的人类。因为这是我最幸福的希望,相信我们的子孙会比我们更好,自由终将来临,而美德在自由中、在神圣而温暖的光明中会比在专制的冰冷地带生长得更加繁茂,这信仰令我坚强而积极进取。”(62页)在荷尔德林看来,一个人在其境遇和性格的纷繁变幻中,却仍在心灵记忆和精神上忠实于自己,欣然且愉快地与友人分享天性中的每个兴趣以及生活中的每件事,这种纯爱的心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理由。相反,“如果我们让每一个伤害都径直伤及内心,世界就会彻底把我们摧毁;如果最出色的人尚不能及时以冷静的理性,而是以善良的情感接纳人们迫于需要和精神与心灵的脆弱而使其遭受的一切,那么他们注定会以某种方式走向毁灭,即使善良的情感受伤害,他也无法舍弃它的宽容并会尊重人类的可怜的冒犯,把它们看得很高尚。”(163页)面对艺术和哲学、感性和理性,荷尔德林同样遭受到席勒式的痛苦,即一方面是发达的抽象哲学思维,另一方面是敏感的感性艺术思维,这使得诗人遭受到两套思维法则。“诗歌把人统一到一起的方式与游戏不同;当它是真实的并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他把人们统一在一起,带着所有纷繁复杂的苦难、幸
福、追求、希冀以及恐惧,带着他们所有的观点和谬误、全部的美德和理念,带着他们中的一切伟大与渺小,不断聚合成一个生动的、有千万个分支的、内在的整体,因为恰恰这个整体才是诗歌本身。”(170页)确乎如此,诗歌作为一种精神价值存在是人的生存世界的价值确证。诗人通过诗歌而追求无限,他因这种无限的追求从有限存在之中超越出来,而使这种追求本身变成了无限。在诗歌与哲学的思考中,荷尔德林将诗歌看作自己的感性世界,而将哲学看成是人自我升华的理性历程。荷尔德林说:“我现在差不多要从抽象的领域撤出,我在这一领域丧失了我全部的本质。……我将把我的哲学书信称作《关于人的审美教育的新书简》。”(136页)通过诗歌审美所把握到的哲学境界,将感性个体引出了有限性的规定和局限性的存在,使人与世界仿佛瞬间同一。这种超越性是从有限设定无限,从个别进入绝对,通过在时间中进入整体关系而扬弃无限。
大抵是因为研究德国哲学美学的缘故,我一直很佩服德国哲学思想的那种深邃、系统、博大。法国学者(尤其是解构主义者)对我也有一些影响,但可能由于我的气质所限制,更偏重德国思想家一些。我经常掩卷遐思:为什么中国人容易接受德国人的思想,而对法国的思想却保持了某方面的距离?或许是德国社会的农业程度和中国的社会机制有相当的共通性——所以海德格尔经常把自己比喻成一个“农夫”,在思想的田间“耕种”自己的土地。所以这种农耕文明的烙印在东西方之间有很多的可比性。
在这一点上,荷尔德林在“关于德意志民族性以及哲学与诗歌的问题”中有相似的看法:“德国人的最常见的美德与缺陷可以归为一种相当狭隘的持家之道。他们出处都与土地相连,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他们最终必定像那位好心的尼德兰画家一样,被他们喜欢的(道德的和物质的)财富与遗产拖累死。每个人都只是以其出生的地方为家,其兴趣与观念很少能有所超越。”不仅如此,“没有共同的意识和探寻世界的开放目光,对每个人而言就不可能存在个人的、特有的生活。……由于目前大多数的德国人都处于这种谨小慎微的狭隘的状态中,因此他们无法体验比新哲学更有益的影响。”这种民族性反思是深刻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认识到康德哲学超越性意义。“康德是我们民族的摩西,他引导民众走出埃及的颓弱,进入其思辨的自由而孤寂的荒漠,并为他们带来圣山一样充满活力的法则。”(165-166页)哲学作为一种民族精神的超越性活动,对民族存在与思想自由这一极为深刻的问题加以解答。在这种不是为了发表的私人信件中,荷尔德林还谈到了一些相当重要的问题。如:“原本是民族性的东西在教化的进步中其优点会变得越来越少。……如同外来的东西一样,对本身固有的东西也必须要加以很好的学习。”(211页)这种对民族和世界的看法,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仍然没有过时。
这套丛书展示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哲人形象,每部书信集都是一部生动的自传,一部展示真性情人格的人学读本。其中《彼岸星空:康德书信选》、《激情自我:费希特书信选》、《生命与意义:柏格森书信选》等,翻译都相当精到,读之另辟一个新境界。
(《大师私人话语·书信系列》8册,薛晓源策划,金惠敏主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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