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顾小白

　　　　 聚会的日光灯是空洞而无情的，它高高地挂在苍白的天花板上，冷酷地凝望着许枫的眼睛。许枫觉得时空苍茫，心冷心伤，虚妄的焦虑的野火在体内的宇宙中暴怒燃烧，燃烧的无尽的香烟令他迫不及待地想焚身归去。在喧嚣无声的视野里，小马在笑，丁丁在跳，胖猫在闹，还有那些素昧平生的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全情投入不知疲倦的快乐孩子们。

　　　　 耳膜已破。许枫心想。接着他笑了起来。笑容是谁献给谁的人间圣品？许枫本不是个问题多多的人，或者说他的问题老旧枯燥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个而且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答案是闪烁在遥远海岛上的繁星，可望不可及。许枫用力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证实可悲的存在，他沉昏木钝的脑海中哗啦一下浮现出殷红的二十五岁的鲜血。

　　　　 终于开始唱歌了：那些粗大的麦克风，那些城市的武器，那些浮躁的歌声，那些霓虹家园的代言人。如果曾经的旋律可以变成永恒，永恒就要被嘲笑了。许枫点燃香烟，凄凉地张望，望见角落里的青春姑娘肖月亮：肖月亮，你面带微笑，眼神明亮，留海飘荡，像梦一场；肖月亮，你是在追忆去年的流云还是在幻想空中的翅膀？

　　　　 丁丁告诉许枫，那个二十岁的漂亮女孩名叫肖月亮。眼神停留之处让许枫在失语困顿的人群中拾到了一点儿力量，他不知道谁是失主。管他呢，管他呢。他想。可是他终究做贼心虚，额头出汗，急欲逃亡，原来有一个卑微的憔悴小人混迹在热爱生活的漂流者中间，他早晚会被真诚的狂恋者们揪出来并得到辱骂。

　　　　 我无法忍受懦弱的自己以及可以救赎我的天使。许枫战败了另一个他，他只能离开。他犹豫地挥手作别，汹涌的声浪扑过来，打在脸上，好像苦涩的三月风沙。他看见幻梦中的女孩在幻想的角落里对他轻笑，如同一朵不败的温暖玫瑰。

　　　　 其实，你有权了解天使的真相，因为你是冥冥红尘中的旁观者，你是故事里的上帝。关于肖月亮，关于所谓的真实状况，很简单。她的微笑是假的，她的眼神是假的，她的姿态是假的，甚至连她轻放双手抚摸衣襟的动作都是假的。她不是那个静若处子的梦中人，她是没有背影的悬崖看客，十分钟之后她就走到糜烂的长街上去不醉不归，去疯狂大叫，去蹂躏青春，去陪伴孤独。她死都不肯回家，她死都不肯入眠，她死都不肯梦醒。追逐她的隐形杀手如影随形无微不至，天天折磨她，天天折磨她。她不是城市女侠，她只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物质女孩罢了。她没有长刀，只有碎玻璃；她用迷幻的碎片在自己洁白忧伤的手腕上划下深深的伤口，笑看红色液体静静流淌，笑看时光之河黯然消逝，然后坐在马路边，抽烟，望天，数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星星。

　　　　　哪里还有什么月亮。

　　　　　坐在计程车上，许枫决定快速遗忘从前两个小时内发生的透明往事，他要以这种空洞的思辩方法来压制胃壁溃疡的张狂。疼痛的男青年看着车窗外初夏的长街，看见鱼贯的路人们在以各种方式迎接崭新季节的到来，看见空气中浮动着难以捉摸的灰褐色粉末，看见小孩跌倒老头欢笑。这个肉体以外的世界好遥远啊，光影忽隐忽现，声音渐弱渐强，充满了缥缈荒谬的意味。许枫绝对不是其中的合格分子，他是被众神的玩具地球欲拒还迎的尘埃，永远无主漂流。漂流的许枫再也无法忍受胃疼以及扇风点火突如其来的头晕，他从口袋里掏出破落的记事本，用尽全力握笔，写字。　　　　

　　　　　　 　　　　　　　　　　 绝命诗

　　　　　　 　　　　　　初生的情怀平安下葬

　　　　　 　　　　　　 谁把红气球丢在天上

　　　 　　　　　　　　　　缟素的倦鸟在门口张望

　　　　　　　 　　　　　 风受伤

　　　　　　　 　　　　　 掠过的时候请原谅：

　　 　 　　　　　　　 爱幻想 不凄凉

　　　　 黯然涂抹，字句无踪。某时某刻有多少心脏在等待停歇，某时某刻有多少魂魄在凝望来生。许枫的思绪在黑夜里飞越千山万水，降落到那些令他魂牵梦绕的城市上空，在那里，兄弟们，姐妹们，快乐地活着，他们多么思念孤单的许枫啊。许枫叹了口气，一低头，泪珠滑落，刹那无踪。

　　　　 肖月亮告诉自己，决不会再去谈恋爱了。无休止的抽烟令嘴里苦涩干燥，恐怕只剩下永恒的期盼了。未来的期盼是一座异国海岛，东南亚炽烈的阳光终日不散，照耀在那些佩佛于胸前的黝黑的人们的脸上，照耀出肖月亮此生未曾见过的欢颜与愁容。花花绿绿的拖鞋在慵懒的窄街上游走，每个人都在无休止地畅饮冰水，每个人都渴望自己是一棵生长在海里的樟脑树。很奇怪，肖月亮的幻想竟然如此准确如此到位，两年后当她第一次踏上那块土地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跟憧憬中的境况一模一样，真实无比。

　　在幻梦成真的那一年，二十二岁的肖月亮脚踩泡沫拖鞋手捧新鲜椰汁走在璀璨午夜的路上，身旁不时疾驰而过疯狂的哈雷摩托，摩托上挤坐着三五个懵懂少女，她们在颠倒的夜风中跟随着饶舌音乐纵情高唱。肖月亮依旧独行，身后紧跟着一条老弱的野狗，它的脖子上挂着生锈的南海神佛，它的眼神哀伤慈祥。肖月亮就这样闲散地走在通往红灯区的路上，她穿着迷死人的小可爱，周身散发出淡漠引诱的芳香。她知道，她会在繁星般的闹市路口遇到今夜的第一个客人，那个瘦弱的戴眼镜的男生，那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天涯旅人。她不需要说太多话，她不需要煞风景的讨价还价，她轻巧地挽住来自故乡的男孩子的胳膊，一起无声地朝前走。他们走过热闹朴实的小店铺，他们走过红袖招摇的色情酒吧，他们走过五颜六色的积木小屋，他们最终走到海边。

　　　　 涨潮了，在苍穹面前毫不示弱的大海推起层层波澜，奔向两个身在异乡的年轻异客。大海唤起那些麻木已久的恐惧与勇气，它想要告诉人们其实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真的恨，真的怒，真的吞噬。

　　　　　哪一个月圆之夜才是世界末日？

　　　　 肖月亮哭了，咸涩的泪水滴落进咸涩的海水中，稍纵即逝。新潮涌来，卷起风，肖月亮紧紧握住男孩的手，大声喊：

　　　　　我永远都不会回去拉！

　　　　　多久没有回家了？

　　　　 许枫在开不到终点的计程车上怅然若失，同时昏昏欲睡：他不可能梦回故乡，更不可能梦返欢乐时光。嗨，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我回来了，我是青青山坡上的夏蓓，我等你重新年少。许枫的心颤了一下，醒不来，夏蓓说：怎能忘？许枫真的想起青青山坡了，在红砖教室的后面，在人烟杳无的城墙旁。夏蓓，春天的手，漆黑的双瞳，未成年的喘息；夏蓓，散乱的发，绿叶的薄衫，第一次的告别。夏蓓，草长莺飞，大树参天，你的声音永远回旋在我耳边。夏蓓说：我走了。许枫觉得心好痛，他知道那个17岁的坏女孩早就走了，她被开除了，离开故乡小城，去往未名的方向。她走的那天晚上，许枫不上学，不回家，一个人窝在乌烟瘴气的录像厅里看电影，看悲惨赛车手阿郎的故事。当罗大佑凄怆的歌声响起之时，温柔天真的女孩只身踏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她的样子叫人伤心欲绝；当歌声完结之时，许枫最好的朋友雷鹏被西关老七等一众流氓当街捅死，血染十字街头。

　　　　　此后许枫再也没有朋友。

　　　　 我回来了。许枫对着灯光灰暗的小屋喃喃自语，怎奈唤不出一个煮饭洗衣的田螺姑娘。床还是那张无聊的床，窗还是那扇无聊的窗，未关的电视机里还在上演长发飘飘的艾滋病人与他的迷恋者之间的爱欲痴狂。许枫搞不清楚现在几点了，他不洗脸，不洗脚，不刷牙，径直走到落满灰尘的桌前，开电脑，开ICQ，输密码，上网。谁陪我聊天？宁静的，宁静的，宁静的……我是通灵者，我是道德的批判家，我知道他们都在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我知道他们都在彼此试探欲语还休，我知道他们都在歇斯底里不知所云。他们不理许枫。没关系，我吃药，殊途同归。许枫拿起桌边那一整瓶安定片，呼啦啦往嘴里倒，不哭不闹。他大口喝水啊，他把枯萎的胃当成了蓄水池。我不相信，他想，他用冷水冲头，他脱光衣服，安详地坐下来，盯着闪烁的电脑屏幕。

　　　　 何去何从。

　　　　　DIDIDI

　　　　　响了。

　　　　“我是月亮。”

　　　　“你是月亮?”

　　　　“你难受吗？”

　　　　“现在到未来。”

　　　　“源头？”

　　　　“我和我的欲望。”

　　　　“什么样的欲望？”

　　　　“像你一样。”

　　　　“好吧我们一起走吧。”

　　　　“方向？”

　　　　“没有方向的海岛。”

　　　　“我不去，我累了。”

　　　　“你去哪儿？”

　　　　“烟花巷。”

　　　　“烟花巷？”

　　　　“没错，烟花巷。

　　　　　最美的烟花巷

　　　　　古老的烟花巷

　　　　　温暖的烟花巷

　　　　　烟花怒放的烟花巷

　　　　　她们站在路旁

　　　　　像你一样漂亮

　　　　　她们佩带着希望

　　　　　在开花的子夜铺好棉床

　　　　　明天会有一个大夫来为我疗伤

　　　　　我住在烟花巷。”

　　　　　“烟花巷？”

　　　 ……………………

　　　　　模糊了。

　　小白 200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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