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业人员郎国任和儿子一起迈出了丰台区的家门。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没有熟人没有朋友,谁也靠不上,全得靠自己。北京太大了,北京的街道也比沈阳宽得多,在这种城市里生活,一个无业人员显得多么渺小与卑微。那一天很不顺利。在复兴门车站下车后,爷俩就往中央音乐学院赶。音乐学院在礼士路附近,没有多远,可是,他们从马路这头被隔带挡着,挡出了很长一段却没法绕,又不能从栏杆上边跳过去,走着走着,一看要到点了,便急着打车。可是,到处都是车却就是见了他们不停。北京的车也这么势力眼吗?好不容易遇到了一辆可以停下来的出租车。爷俩匆匆忙忙钻进去。原以为还有挺远的路,却不曾想也就那么几步路,还打个车,吃亏了。
丛老师家住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院里。想像中的中央音乐学院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多有名气的地方!郎国任平生头一回来这里,那种心情,不亚于朝圣。然而,却没有任何高贵的感觉。楼房太普通了,从哪儿能看出音乐学院的特点呢?在北京肯定有许多这种院落,看上一眼,绝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他们是从后边一扇小门进院的,眼前的院落屋舍无不透出一种卑琐感。一栋栋宿舍楼布局显得过于随意,有红砖的也有水泥着面的,不同的外形代表着不同的年代。只是新建筑少了点,缺少一种与这个时代相容的气派。
按着门牌号,爷俩找到了丛老师的住处。这么有名望的副教授怎么会住在这样一座破楼呢?走廊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郎朗被父亲紧紧拉着,一脚高一脚低,等到目光适应了这种黑暗,他看到了墙边居然还有堆放的垃圾。走廊的空间本来就不宽,还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种空间大概是中国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的一种写照。
摸到了丛老师的家门时,郎朗想象着丛老师的模样。他觉得丛老师一准跟朱老师差不多,也是上海人嘛,在中央音乐学院还那么有名气。等到期待的门打开时,他看到的竟是一位个子矮小,身材挺胖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朱老师的影子,更不见朱老师的风度和气质。如果不是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还误以为这是老师家的亲戚呢!郎朗很懂事,他见了丛老师非常有礼貌地行了个礼。
丛老师热情地把他们父子让进门。没有多少时间寒喧,丛老师的时间排得很满,45分钟一堂课,学生一个挨着一个。越好的老师就越有上门求教的学生。郎国任就是要找最好的老师。在沈阳给儿子第一次找老师时,他就要找最有名的。想方设法他找到了朱雅芬教授家。朱雅芬的学生早就满了,她不想再接受任何学生。她往外推辞,却遇到了郎国任这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主儿。他愣是说服了朱老师。朱老师在郎朗成长的道路上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她是郎朗的第一个老师,是打基础的老师,郎朗之所以后来有着那么大的飞跃,与他的基础打得扎实密不可分。朱老师不仅是沈阳最好的老师,在上海在北京也颇有影响。孩子学钢琴,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师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像丛老师这种名气的老师在北京非常不好找,所以,郎国任格外看重。
丛老师问郎朗弹到了什么程度。郎朗最爱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的进度要比常人快得多。他拿曲子特别快,每次上完课朱雅芬老师给他留曲子时,他都嫌少,吃不饱,乞求老师多留一点。朱老师就多留了一个曲子。一周后来回课时,他不仅完全地弹下来了,而且几乎就没有什么错处,这令朱老师很是惊讶。再留下一次曲子时,又多留一个,一周之后,他又完成了。这么小的孩子,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朱老师怕他跑得太快,就扳着他,不给他多留。即便这样,他的进度也快得惊人。但是,丛老师听到他的回答却不以为然。她让郎朗上琴弹给她听听。她要好好检验一下这个孩子到底怎样。在此之前,她一定听说过这位沈阳的男孩弹得如何如何好,再说,朱雅芬的学生,她得高看一眼。不过,她绝不轻易夸学生。她对学生一向要求很严。
郎朗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情绪高昂,往钢琴上一坐,腰板笔挺。他还端出点架式来,显得精神头十足。为了讨得老师的喜欢,郎朗弹得格外卖力。郎朗弹的是他最拿手最有把握的考试曲目,这套曲目是在来北京之前精心准备的。郎朗的手指一触键,就进入了最佳状态。
在郎朗弹琴时,郎国任定定站到儿子旁边,似乎给儿子保驾。立于钢琴那边的丛老师瞥了他一眼。郎国任并未在意。这是他的习惯。从一开始他到朱雅芬老师家上课时,他就立于钢琴边,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像个监工。而且还时不时地向朱老师发问。就好像他对老师不够放心似的。为此,他当初给朱老师的印象并不好。到朱老师家学琴的孩子和家长都很守规矩,学生来了,到琴房学琴,而家长都在另一个屋子呆着,没有一个进琴房的。朱老师是个很讲究的知识分子,从小生活在上海的英租界。在她的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尊严。不同的文化教养的确有不小的差异。但是,毕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知识女性,她的修养使她不便于直接表达心中的不悦。而郎国任并不因此收敛,他也不曾意识到这是一种冒犯。在他的性格中本来就有这种不循规蹈矩的因素,何况他的特殊警察身份更让他忽略了那种必须应该具备的人格修练。俗话说,脸皮壮吃得胖。郎国任正是缘于这种精神头儿,在郎朗上课时,他就像自己在上课,他非要抠根问底,弄个明白不可。哪怕一个指法朱老师在纠正郎朗时,郎国任都要伏下身瞅半天,看看老师说的对不对。天长日久,在朱老师那里经过磨合,违规也就违规了,彼此也都适应了。然而,如今到了北京,到了新的老师这里,你郎国任还这么不管不顾?也许是看在朱老师的面子上,也许是朱老师把郎国任的特点介绍得比较充分,人家有心里准备,反正,丛老师并未对郎国任的“越轨”表示出反感。第一次见面就等于是进行一次面试,能不能接受你这个学生,就要当即作出决定。在丛老师这儿,因为第一次面试没有过关的孩子并不是没有。中国人讲情面,都是熟人介绍来的,不给看看,好像不给人家面子,看吧,有的只是个应付过程。像丛老师这种身份的,对于考附小孩子来说是最接洽的,每年考试她都到场给打分。县官不如现管,她就是现管。在郎朗弹琴时,郎国任格外注意丛老师的面部表情。在郎国任眼里,这张知识女性的面孔严肃得没有温暖的缝隙。因此,他的心便一直悬着。如果老师不满意的话,就不会接受你这个学生。而老师能否接受你,这是关键中的关键。找到一个好老师,等于半只脚已跨进了音乐学院大门坎。所谓好老师的涵义不仅仅是指名望和水平,还有工作岗位,后者尤其重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哪一个老师不向着自己的学生?就那么几个名额,水平上下高低也差不了大格,何况一眼高一眼低,录取谁还不是录取?纵观历年来投考中央附小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提前进京,投奔到有关老师的名下,服服帖帖地学上一至二年之后,才能去考场竞争。而如果不是提前进京,不按着这个程序,那你想考上小五,简直连门儿都没有。
当然了,如果你确实不具备弹琴素质,就是老师再肯帮忙,也是无济于事的。郎国任对儿子的钢琴天赋一向是充满信心的,他的辞职等于徐晃背水一战。这对于一般人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到了今天,我们可以轻松地说当时郎国任的决定多么及时,多么重要,否则,那完全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功。然而,当时郎国任那颗悬起的心却每时每刻都处在敏感的忧虑中。不能有任何失败。只能成功。只能给丛老师一个好印象,让她教郎朗。
郎国任在丛老师的脸上总算窥到了满意的表情,只是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么兴奋。也好,严师出高徒嘛!毕竟是全国最高学府的名老师,人家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识过?她对郎朗评价还可以,认为弹得挺有光彩。
第一堂课上得很认真。一共教了五首曲子。有莫札特的C大调变奏曲;G小调变奏曲;也有贝多芬A大调变奏曲和G大调变奏曲。丛老师教学有自己的特点,你弹她给你唱,按旋律起伏带着你走。她也给你做示范,那双手很小,却很灵活,鸡啄米似的在键盘上跳荡。如果不是手太小,或许她会成为一个相当好的钢琴演奏家呢!
丛老师给郎朗挑毛病,说他的指尖发木,感觉不好。让他回去好好练练指尖。郎国任铭记在心。他希望老师能够严厉一些,能够多挑些毛病。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丛老师让郎朗回去练这五首曲子。每周来上一堂课。每周拿下一首。郎朗带着压力练琴,比在沈阳时更勤奋了。他知道练不好琴,考不上中央附小就得打道回府,回沈阳这有多丢人呀!无论如何,他得争口气。练琴对于一个9岁男孩子来说是件多么枯燥的事情。周尔复始,每天睁开眼睛就弹,没完没了。这座高层建筑从未有人这么整天练琴,作息时间不一样,常常会惹人反感。很快,他们父子就成了邻居们议论的对象。郎国任在电梯中听到了人们不满的议论:这是谁家天天弹琴,也得注意点啊。他们爷俩有时吃完饭出去走走时,就会感觉到有人冲他们指指点点。有一位爱管事的街道老太太曾跟他们说过,注意邻居关系,别影响人家休息。后来,这老太太被郎朗弹琴的那股驳回头感动了,她一见到郎朗就夸:瞧这孩子多好,那么刻苦,我那孙子,逼他弹琴都不弹,天天挨打。
父子俩的生活够单调了。除了弹琴之外,郎朗很少下楼,他唯一的游戏就是在地毯上玩。屋子里铺了一块地毯,弹累了,郎朗就往地毯上一倒,打滚。一个人打滚觉得没意思,就拉着父亲一块打滚。为了给儿子调整情绪,郎国任时常趴在地毯上给儿子当马骑。郎国任每天扮演多种角色:保姆、老师、玩的伙伴。常常正在做饭时,发现儿子弹得不对,就过来跟儿子一块抠。不等抠完一个曲子,忽然听到一股糊味传进来,他惊呼一声,跑进厨房,炉子上的饭已经串烟了……
除了练琴之外,郎朗还得去上文化课。父亲领他到距家最近的丰台区西罗园第二小学联系入学之事。这是所很普通的小学,校舍和师资都无法跟沈阳的宁山路小学相比。即使这样,你一个外地孩子要进来,那也得讲讲条件。按着惯例,当然得收一笔借读费。几百块钱对于有钱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无业人员却不能不算计。他找到校长,说明来意。校长表情威严地申明了学校的规定,然后,让他们去找教导主任。待校长转身要走时,郎国任把他喊住了。他不慌不忙拿出一迭材料递过去,那是郎朗的获奖证书及登有郎朗的报纸。校长回身接过去,看着看着,绷紧紧的面孔松弛下来,面露喜悦地瞅瞅郎朗说,你跟我来一下。他把郎朗领到音乐老师那里。音乐老师让郎朗当场弹琴。郎朗一弹,就把老师震住了。学校破例免费接受郎朗这个借读生。
郎朗是三年级下半学期入校的,被分在三年二班。班主任姓曹,是个非常好的女教师。她爱好音乐,所以她特别喜欢郎朗。曹老师对郎朗很关照,每天上午郎朗来上半天课就行了,下午自习课就不用来了,如果有什么事,只要一请假,曹老师肯定支持。班级同学都是当地人,他们说话的口音都是一样的,只有郎朗口音反差大,所以,常常受到同学们的哄笑。有时在课堂上发言,他也会带来一片哄笑。为此,郎朗心里有很大压力。这种年纪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他们常常结伙欺负郎朗。他们骂他“土老冒”,还戏落他是农村人。每当郎朗挨欺负时,曹老师就出面保护他,曹老师严厉批评那些同学,她说郎朗的口音也是正常的嘛,你们不许嘲笑他。由于曹老师的保护,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了,为此,郎朗很感激这位女教师。可是,升到四年级时,学校重新调整了班级,分出来一些人成立了一个新班,而郎朗分到了新班,曹老师却没有跟到这个新班,自然,郎朗又开始受气了。郎朗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受到委屈是不会回来告诉爸爸的,他觉得爸爸每天为了自己够辛苦了,还总爱发脾气。他不能给爸爸再添烦恼。他想妈妈。受到委屈的孩子加倍想念妈妈。可是,妈妈一个月才能来一次,甚至更长的时间。偶尔跟妈妈接通了电话,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淌。到了这时,他就不说话了,他怕哭出来,让妈妈听了心里边难过,会着急上火的。越是苦闷的时候,他就越是弹琴,他用力敲着琴键,就像敲打那几个淘气同学的脑门,以泄胸中郁闷。他盼着快一点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快一点摆脱这些欺负他的坏孩子。他最受不了同学们骂他“牙青”。我曾问过他什么叫牙青?他说就是当地土话,就跟操你妈差不多。有时,几个坏孩子会成群结队一块冲他喊:一、二,牙青!
他只能装着听不见。如果当真听不见就好了。可是,他是从小就训练过耳音,他的耳朵极其敏感,他怎么会听不见呢?又不能跟他们对骂,骂不过人家,又不能去跟他们打驾,也打不过人家,只好忍气吐声。回到家里,这股气忍不下就拿钢琴出气,弹着弹着,就把那些苦恼和郁闷驱散了。哦,弹钢琴真好!
那一段是郎朗最不顺利的时候。在学校受气,就渴望能够到丛老师这里得到安慰,结果不仅得不到安慰,反倒处处挨损。弹不好挨损,弹好了也换不来老师一个笑脸。父亲这段情绪也糟糕透了,也动不动就训他,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拿他出气。还说反正是他没有弹好琴。于是,就更加逼他下苦功往死里练。丛老师每次都说他指尖有毛病,指尖发木,他就练指尖,他尽最大努力别让老师挑出毛病,让老师满意。渐渐的,他觉得老师好像在故意刁难他,留的曲子明明得两周才能完成却让他一周回课。郎朗在激忿中真就提前一周弹下来了。面对这种奇迹,丛老师不咸不淡地说什么,你还不是块朽木,但你也不是颗星,星发光,亮,早就能看出来,你却看不出来有多少光亮。这是很刺伤孩子的,而孩子的心灵要是被你无端刺伤了,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我在采访郎朗时,说到了丛老师,他的气愤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情——真倒楣,怎么弹都不能让她满意。一个礼拜连背带弹,下老功夫了,一首大曲子啃下来回课时,就开始贬,什么连莫扎特的尾巴你都不明白。(尾巴是指尾音处理)。你们东北人傻大黑粗,就是不如上海人。你还聪明,你的脑子就是白开水。
郎朗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看不上自己?为什么一点慈祥都没有?她在贬你时,她好象挺解气挺痛快的。郎朗一直是在赞扬声中成长,他什么时候也未曾被贬过,何况还这么恶狠狠地每周回课都挨贬。他受不了。不学了!不跟她学了!多少次他在内心狂叫着,但是,因为父亲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不敢喊出来。只能含悲忍辱。
“我教不了你,你还是换个老师吧。别耽误你。你不用跟我学,你回沈阳去学吧,你何必上北京来,多麻烦!”
这就是往外开了,就是不想教了!已经学了将近半年,却要推出门外,中途换老师这是犯大忌的,何况这种名气和地位的老师还能找到吗?这对于郎家父子而言,无疑于晴天劈雷。郎国任急得火上房子。一次次往回打话,找朱雅芬老师诉苦。朱雅芬老师每次都劝他别着急,再看看情况,尽量能把关系处好。朱老师说她再给丛老师写封信。朱老师觉得这种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在她看来,丛老师不是这种人呀!她不会看不出郎朗的天赋,哪个老师还不希望教出好学生呢?咬牙挺着吧!郎国任哪是让人说的人呢?每次当他听到丛老师对郎朗的那种带刺的话时,他就心如刀绞。如果是过去的特警身份的郎国任,早就炸了。但是,现在是无业人员,在人家的屋檐下,安有不低头之理?挺着吧!他的这种情绪还得在儿子面前掩饰,他不能让儿子看出来,否则,他知道给郎朗一点纵恿郎朗就会上房顶的。
郎国任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一直觉得丛老师这种态度变化得不正常,挺蹊跷,这里边似乎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会是什么原因呢?这期间,沈阳还有别的孩子找丛老师上课。郎国任虽然离开沈阳,却并未逃离开沈阳的弹琴孩子和家长们那个小圈子。郎朗依然是人们瞄准的目标,而他郎国任也依然是人们谈论的话题。会不会是什么人在丛老师那里下舌呢?他太熟悉那些爱传老婆舌的家长了,那些人都是大老爷们,其中也有他在部队时的战友。别看当面总是恭维,背地里却完全不一样了。中国人的特点就是这样子,看到别人孩子那么出色,远远超过自家的孩子,这种时候当家长的心情确实不至于太高尚,要求人家高尚这也不真实。背后说点坏话什么的多多少少也能解除一点心理压力,另外也是在心理上找个平衡。但是,是不是有些太过份了?郎国任一想到这些心里边就升腾起一股怒火。他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捣鬼。可他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他想骂人也找不到骂的对象,想吵架也找不到吵架的对象。只有一个人生闷气。
一晃,他们来北京已有半年了。半年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不说,想达到的目标却越来越渺茫。看来丛老师是铁了心不教郎朗了,她推出的学生谁还敢接手呢?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明白,被别的老师推出门的学生你要是再接手,一来得罪了原来的老师,二来,人家会想肯定是有这样或那样问题的,否则,教了半年了,怎么会不要你呢?谁又肯去拣一个有问题的学生呢?但是,丛老师既然不想教了,那么也不能死皮赖脸让她教,这种状态即便是让她免强教下去,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效果的,最后耽误的还是咱们。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够窝心了。郎国任最怕的就是这种窝心事。
人要是心不顺,倒楣的事情就会接连出现。昨天晚上,派出所来了两名警察,一高一矮,进屋就用那种挑剔的目光瞅着他,要检查户口、证件。一个临时户口,不过一张纸,一目了然,可他们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以职业的口气问他为什么到北京来,来干什么?靠什么维持生活?他最不爱提的就是辞职一事,尤其在这种心情下。可是,他越是不爱提这种事,人家就越是感兴趣。或许因为他对人家的态度有些轻慢,高个子的警察便尽挑那种不友好的话问他,这种发问有点像审问,你真的是辞职吗?辞职是不是还有别的理由?不会吧?郎国任不再回答。只要一张口,他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就会跟人家吵起来。他在心里已经喊了我辞管你屁事?你他妈的管这些没用的事干嘛!
小个警察还算机灵,他见场面僵住了,便出面打圆场,他说这不快到十、一了,上边指示要严查。每年国庆节前都得这样,希望他能理解。他们走的时候,郎国任气也没消,连送都没送。郎朗刚要从琴上下来送警察叔叔,老郎朝他瞪了一眼,他吓得赶紧弹起来。那个晚上郎国任的脸一直那么吓人地阴沉着,郎朗不敢有丝毫闪失,格外卖气力。平时还敢和父亲开个玩笑什么的,以解除单调和乏味,可他见父亲脸色那么难看,像布满火药似的,他不能不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碰出个火星,把炸药引爆。他那天晚上特别乖,一直埋头弹琴,他想方设法让父亲高兴,只要能让他脸色好看一些。
郎朗作梦也不会想到第二天他还是把炸药引爆了,那是郎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是郎朗弹琴生涯中最悲惨最绝望的时候,如今提起来还唏嘘不已。
那天下午,郎朗在学校多呆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往家走。平时,他从来不敢擅自在学校多呆一分钟,因为父亲对他抓得太紧了,把他的时间计算得非常精确,到点就得赶回家,哪怕在路上也不许耽搁一分一秒。下午自习课老师也为郎朗开绿灯。在丰台区的小学校里,郎朗可以算得上是个特殊学生。在校方看来,这个特殊学生可以为学校争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学校为了庆祝十一国庆节,成立了合唱团,那天下午让郎朗伴奏。郎朗平时独往独来,更多的时间是关在家里练琴,很少有这种与这么多师生融合在一起的机会。校长和老师们都对他笑脸相迎,就连那些平时欺负他骂他的淘气学生也得敬他几分,他是在一片受宠的氛围中伴奏的,所以,他特别愉快。排练结束时,同学们都围着他,夸他弹得好。他正和同学们分享着快乐,冷丁一看表,满身的喜庆登时惊得烟消云散,他掉头就往家奔。
他说那些天他上火了,嘴都起大泡了,都烂了。他说妈妈那些天总也不来,他心里边有压力不敢跟爸爸说,他特别想妈妈,常常晚上一个人偷偷地哭。他知道一切都得听爸爸的,差一点都不行。爸爸对他看管特紧,晚一分都不允许,何况晚了近两个小时。他心里边惶惶的,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可又一想,是老师找他的,他又不能推辞。这个理由是很充分的,所以,他的心渐渐坦然起来。
郎国任早就立于高高的阳台上,往下注视了。他已经等了足足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让他耗尽了一生的耐性。他都快急疯了!所有的不顺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风言风语都在这时候朝他袭来,刺激着他,折磨着他,令他一刻不得安宁。不断有人在院子里走动,从上往下瞅,人是个形态怪异的黑点,所有人差不多是一个样子。但,他还是看见了郎朗。看见他急匆匆地奔进院子,直奔楼道而来。
你他妈的还知道着急?郎国任一见儿子身影分外眼红。他把自己的整个前途和生命都当赌注押在儿子的弹琴上,这个代价太大了,一切都为了考取附小,只有考取附小,才能有希望,可是,丛老师不教了,这等于把他们父子推向了绝境。他恨呀,恨那个蛮横得一点不通情达理的丛老师,恨那些嫉妒他背地讲他坏话,希望他倒楣的家长,恨北京人那种瞧不起外地人的优越感,恨那两个登门检查的警察,恨来恨去,都落到了恨儿子上了,一切都因为郎朗没弹好琴,他要是再刻苦一些,弹得再好一些,谅她丛老师也不会把他推出门外。事到如今,简直到了火上房子了,他不仅不着急,反倒更不抓紧时间了,他居然敢这么随随便便耽误时间!他还反天了!就是有再重要的理由,郎国任此时也绝不可能饶恕儿子的。
郎朗气喘吁吁地破门而入,瞥了眼凶神恶杀般的父亲,像只从枪口下逃窜的小兔子,二话不说,一头就朝钢琴扑去。他聪明得很,此时,只有钢琴能够解救他。
郎国任一把将儿子拽住了,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脑就是一顿胖揍。越打他的火气越旺。他觉得儿子太不争气,没有弹好琴,那一切默默忍受的牺牲和屈辱竟潮水般地猛涨上来,令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控。于是,在郎朗弹琴史上也可以说在中国琴童学琴史上最悲壮的一幕被揭开了--
我们不是说中国女排的振兴最初始于魔鬼大松的凶狠训练吗?我们不是在马俊仁训练马家军那些女孩子时采用的残酷手段面前唏嘘感叹吗?郎国任在培养儿子弹琴的过程中,其狠劲儿,并不亚于他们两个人。这种狠劲令郎朗心惊肉跳,直到今天,说到父亲的凶狠,郎朗还是心有余悸。他说郎国任打他才狠呢,还用大皮鞋打他,皮鞋后跟的铁钉子都把他的脑袋打破了。郎朗在跟我诉说这话时,我注意到郎国任的表情,平静得没有丝毫波纹。那是一种经历过人生大的沧桑之后的平静,也是一种如愿以尝的平静。在这种平静面前,我感到心颤。
郎国任是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人,他不能苟且地活着,他必须活出个人样来。他只能成为人上人,而不能沦为阶下囚。古人为了功名头悬梁锥刺骨什么的在郎国任面前已经逊色。如果儿子的钢琴真的失败了,遭到那些“小人”的嘲笑幸灾乐祸,那他勿宁死。
打累了,他歇了歇,拿出一包药放到儿子面前,恶狠狠地说:你弹不好琴别活了,你死了吧!你看看你怎么死,要么跳楼,要么吃药,你选一样吧!
满脸泪湿的郎朗东倒西歪地站起来,他的眼里充满了委曲也充满了绝望。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高远的天边涌动着乌云,层层叠叠像拥挤的怪兽。阳台的门敞开着,阳台上的窗户也开着,一股迅急的风从窗口扑进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顶多迈出去三步就能到阳台上,想象着从11层楼的阳台往下跳,他恐怖极了。他瑟缩着,往墙角挪腾,生怕父亲冲过来抓住他往阳台拖。绝望之中,他抓起了药片,他狂叫着:我吃药!我吃药!那啼血的声音好象不是从一个9岁的孩子嘴里发出来的。
一个9岁的孩子从来不曾考虑过自杀的问题,他也不会想到逼他死的竟是他的亲生父亲。长这么大,父亲吐出口唾沫都是钉,他从来也没有敢反抗的时候。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要子亡子亦不敢不亡。他没有向父亲求饶,他知道求饶也没有用。他抖着手,把那包药展开,白花花的药片在他眼里闪着阴冷的光。吃下去就得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可是,妈妈能知道自己是怎么让爸爸逼死的吗?妈妈,丛老师不教了,那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偷懒耍滑,我没有浪费时间,尽力了,可是,爸爸总是怪我不争气,他冤枉我呀,妈妈!
一想到妈妈,他顿时涌起无限的委屈:“为什么呀?我为什么要死?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一个9岁的孩子在被父亲逼急眼的时候,焕发了一种巨大的生命潜能。他把药片朝墙上狠狠摔去,然后,他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用头朝父亲撞去。父亲结实的胸膛任凭他撞着,好像没有感觉。儿子又用拳头朝那麻木得没有反应的空荡的墙壁般胸膛上擂起来。终于把父亲擂醒了。他抓住了儿子的手,盯视着他,许久许久,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后来,他想说什么的时候,眼泪就往上涌了。他只有迅速摆脱儿子,他不能让儿子看到他的眼泪。哪怕一滴。他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
儿子坐回到琴凳上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天边乌云已经翻涌到了窗前,屋子里暗得看不清钢琴上立起的谱子。郎朗的泪珠凝固在面颊上,第一次显示出了一个少年人向命运挑战的刚毅。他双手缓缓架起在琴键的上方,吸气,吸足了气后,猛地落在键盘上,那十根柔嫩的小手具有着钢丝般的柔韧与弹性,带着他的满腔悲愤,练起了大合弦。因为用力,他两肩端起呈准备飞翔状。而每一次大合弦的震响他的头发梢和肩头都随琴而震颤不已。呼风唤雨般的大合弦,使得钢琴在震颤,房间随着震颤,一股疾风在这时将敞开的阳台门哐当一家伙关上,又哐当一声甩开来,好象憋闷已久的冤忿要一下子发泄出去似的。
郎国任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扑过去,赶紧将门划严实。与此同时,外面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雷声过后,散弹般的雨点敲击着窗玻璃,无数道流淌的雨柱竞相奔流,所有的玻璃都在瞬间模糊了。那是一片委屈的面孔,一片流也流不完的泪水。
雷声依然隆隆翻滚,就在丰台区这座高层住宅楼内。每一位走进楼里的人都能强烈感受到一种震颤。郎国任感受得最强烈,他觉得屋子的地面都被震荡得悠悠直颤。琴声和雷声剧烈地撞击,终于,热烈地交融在一起了,迸出一种激荡人心的旋律,郎国任先是电击般地一怔,随后,他颤栗着一步步捱近了儿子,捱近了钢琴,似乎在这一瞬间,他才突然发现儿子的手指长长了,居然可以跨越八度,那么结实有力地抓取着键盘。他的小手像是要把键盘抓碎。在这一起一伏中,浑厚的合弦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哀怨,海潮般向他扑来,一阵强似一阵,一浪高过一浪,瞬间他就被淹没了。
是否,他还能忆起儿子的小手使劲去够着键盘八度的情景呢?嫩生生的细指尖在键盘边艰难地滑动着,却怎么也够不到八度,好不容易够到了那么一点儿就迅速滑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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