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兰时常去回想她与郎国任的相识,只要一想,她就会掉进回忆的陷阱里边,而实在难以拔出腿来。她与郎国任的婚姻差点没成。要是没成,就不会有郎朗了。
他们的婚姻在那个单调的年代里是不会有任何浪漫色彩的。但是,却有着很动人的故事。
周秀兰到了谈恋爱的季节,却不曾有什么时获。她是个本份的姑娘,所以,其恋爱的方式肯定不会有什么诗意。那时候大多青年男女之间的谈对象还是靠别人介绍。周秀兰尽管长得很漂亮,也能歌善舞,是学校宣传队的主要演员,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学校文艺活动的急先锋。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宣传队的主角,出尽风头,赢得过多少异性的热辣辣目光。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过早卷入恋爱。囿于那时的社会风气,早恋是要受到社会舆论谴责的,是被当作不光彩的事情。
周秀兰走的道路和那一代人差不多,中学毕业后下乡插队。插队归来,安排到沈阳自动化研究所。她有个姓袁的同学,从小就跟她很要好,还是邻居。下乡后,各奔东西,彼此没有来往。等周秀兰抽回到自动化研究所时,突然与这位同学相逢了。她们是一批被分到这个单位的。几年不见,两人分外亲热,有诉说不完的离情别绪。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个人的问题上(那时管恋爱之类的事情称个人问题)。袁同学认为周秀兰这么漂亮还没处对象有些怪可惜的,便给她张罗。
没过几天,袁同学挺神密地把她拉到一边,对她说,我姨认识一个小伙,拉二胡的,家庭条件不错,是那种有文化的家庭。(介绍对象主要看家庭条件,还有本人的工作。)
周秀兰问:你姨咋认识他的呢?
答:他教我姨家的孩子拉二胡。
问:他长得咋样?
答:我姨说长得还行,就是个不太高。
追问:那——多高呀?
答:我也说不太好,这样吧,你先看看再说。我姨说他人可好了。
周秀兰沉思了片刻说:那我得回家问问我爸。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孩子,什么事情我都得听我爸的。
周秀兰当晚回家就跟父亲说了。周秀兰的父亲是一家工厂的工会主席。因家庭出身不好,文革中受挫,下到车间挨批判。人很正直,尤其是对女儿的终生大事,他在把关上更是一丝不拘。
他一听说是拉二胡的,就有点皱眉头了。他喜欢手艺人,他愿意把女儿嫁给手艺人,日子才会过得舒坦。而搞文艺的拉拉弹弹,在他看来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何况总还要出去演出,干不了家务,将来有了孩子,一点都指望不上,女人在家里就得受罪。原则上,他是不同意的。但,女儿说这是老邻居洪姨给介绍的,洪姨说,行与不行,就看一眼!洪姨在工会主席心目中还是有面子的。他不好一口拒绝,便免强同意:看就看一眼吧,不行就拉倒。
周秀兰平生这是第一次去看对象,以前从未涉猎过。所以,她去看的这一眼可真够纯的了——这是她看男人的第一眼。她不会想到这一眼竟看出了恁多的麻烦。周秀兰自己没说她那天如何打扮的,但可以想象得出她那天肯定挺激动的。她会从柜子里一件件挑选衣服。那时候的人不时兴化妆,素面朝天。周秀兰天生丽质,也无需怎么修饰。她连口红都没抹。那是个不抹口红的年代。
1977年的沈阳之夏,热是自然的了。而且没有风。时间经过反复磋商,定在中午,地点定在中街,体育用品商店的大门口。中街是沈阳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而体育用品商店也是这条街上最好找的店面。当时,整条中街都没有装修,显出几份破旧的真实感。
“当时他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平纹布,看脸,还行,个儿,不满意,确实不太高。见面了,彼此问问在哪个单位,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若干年后,周秀兰就是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两个人是站在繁华的大街上,连个合适的地方也没有。没有酒巴,没有咖啡馆,荼馆也没有。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护兵一样。她是周秀兰的同学,介绍人袁某。她自然要维护女方。她跟周秀兰肩并肩站着。当周秀兰与郎国任接触上时,她就知趣地往后退缩了。后来,周秀兰竟然跟着郎国任走了,边走边聊,袁某自己离去。
当晚,洪姨来到了周秀兰家。周家刚刚吃完饭,连桌子都没顾上拾掇。周家没有了女当家,干活就靠女儿周秀兰了。寒喧了一番,洪姨坐下来,开宗明意。她问周秀兰对郎国任那小伙子印象如何?周秀兰说一般。洪姨说,郎国任非常满意,就看你的了。
“我爸说不行,不能搞这对象,搞文艺的,总演出总走,总忙,指望不上。对这个人我不发表意见,但工作不喜欢。”
洪姨来讨口信,见周家老爷子不大同意,也没坐热乎板凳,就起身要走。周秀兰去送洪姨。洪姨见走出周家门口了,便对周秀兰强调说,郎国任对你可是非常满意的,就看你的了。周秀兰说,我爸不愿意。洪姨说,那你呢?周秀兰迟疑着说,那就算了吧。周秀兰说算了这话时,并不是一口咬死。
不知道洪姨回去跟郎国任如何说的,反正那天以后,郎国任就给周秀兰打电话。周秀兰说算了吧,其实,她的心里边可没这么坚决。她是在犹豫。她说不出郎国任什么,既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找不到更能打动人的地方。他们的见面没有小说中说的那种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什么的。
“回去后,郎国任一天一个电话往我单位打。把我盯上了。没话找话,他可会唠喀了。”
周秀兰进行这种回忆时,其口气充满甜蜜的满足感。她享受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的真正的追求。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也是一种幸福或者慰藉吧。郎国任追求周秀兰也有他搞事业那股劲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总能想法弄到电影票什么的,三天两头邀周秀兰出来看电影。看演出。只要一有票,周秀兰就去看。周秀兰爱看,不管是电影还是戏剧,她都爱看。郎国任这边特别爱弄票,只要有演出,他就会乐此不疲地给周秀兰弄票。由于他总张罗弄票,不能不引起杂技团的人的察觉。有个弹琵琶的人问他给谁弄票,他就说了周秀兰。那人一听周秀兰这个名字,马上惊讶地问:是哪个周秀兰?郎国任说过去曾是九中宣传队的。对方惊叫起来:你怎么把她弄到手的?那可是校花呀!
郎国任满足极了。他邀周秀兰到他们杂技团来玩。他是希望让杂技团更多的人看看。
周秀兰到杂技团来找郎国任时,是郎国任最为得意的时候。多年以后,他跟我谈到当时那一幕时,他还津津乐道:周秀兰那时可精神了,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可亮了,她到我们杂技团来找我时,团里人都围过来看她。俗话说,美人爱英雄。在当时,周秀兰可没看出郎国任有多么大的能耐,只是感觉到他的二胡拉得不错。但是,让周秀兰一筹莫展的是他没有正式工作,他只是借调在杂技团,弄不好,还得回工厂。她不敢跟父亲说这事,如果让父亲知道了他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那父亲更不会同意了。
周秀兰说,他跟郎国任相处一开头就不顺利。她父亲没看好郎国任的工作。但,并没有出面阻拦。可是,后来他们相处得逐渐有了感情时,郎国任晚上邀她出去看电影,一看就回来挺晚,郎国任就送她回家,有时,还到她们家坐一坐。他每次来,周秀兰的父亲都不热情,这对郎国任构成了相当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他一定要弄到一份体面的好工作。如果弄不到好工作,周秀兰的父亲就更看不上他了。
在他们相处三个月的时候,全国高校恢复了招生制度。郎国任认识到这对他是个极好的机会。所以,他要报考沈阳音乐学院。正处在热恋中,一天不见面就像少点什么,但是,那也得割爱。他希望周秀兰能够理解他,支持他。他对周秀兰说,这段时间咱们得少见面了。我得复习高考,有好多书得看,还得到音乐学院听课。周秀兰当然毫不含糊地支持他。那段时间至少有三个月,他们没有在一起约会看什么电影。郎国任确有毅力,说到做到。好容易捱到了高考,郎国任经过初试、复试,他的二胡在所有考生中考了个第一名。当大红榜在沈阳音乐学院张贴出来时,郎国任看到榜上头一个名字就是自己时,那股自豪感!周秀兰更为他高兴。可是,不久,周秀兰就听说郎国任落榜了。当她得知郎国任是弄巧成拙,隐瞒年龄被发现时,她非常沮丧。她的情绪已经无法隐瞒父亲了。工会主席一听就来了气,他坚决不让女儿再跟这种人来往。他认为这种人靠不住,招风惹事,撒谎调皮,这叫什么人呀!
周秀兰也埋怨他,何必那么隐瞒呢?不整那事不就考上了?
就是周秀兰不抱怨他,他也够上火了,何况他认识到要为此付出代价。后悔已经无济于事。周秀兰明确告诉他,不能再处下去了,家里压力太大。她九岁时就没了母亲,一切都得听父亲的。我也都25岁了,老大不小了,你也不小了,希望你重新选择吧!周秀兰是个痛快人,该说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了。她还把郎国任送给她的纱巾、手套什么的如数退回。那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小包里,塞给他。郎国任一见她把这些东西都退回来了,失望至极,也难过至极。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行,就那么凄凄哀哀地瞅着周秀兰,眼圈都瞅红了。周秀兰当时可不敢与他郎国任对视,毕竟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毕竟两人有了一定的感情。周秀兰转身要走时,郎国任叫住了她,以颤动的声音说:我提了要求,我要是再找你,你能不能出来跟我唠喀儿?
周秀兰背对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去。他以为她能回头,可是,她没有回头。他一直盯着她,期待着她的回头,她就一直走去而没有回头。
拉倒了。她回家告诉父亲。父亲感到轻松,她却没有轻松。日子一天天过去。前三天,她还总想他,只要电话铃一响,她的心就会猛跳一阵,她不敢去接电话。她那种心情矛盾极了,既希望是他的电话,又怕她来电话。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到了一周时间,她的心刚刚有点平抚,却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听得出他的喘息声,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也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慌乱地把电话撂下了。等到电话再次响起,她就不太敢接了。她不接,电话照常来,而且来得更频。接电话的人找到周秀兰说,他已经来过一百多次电话了。
周秀兰作出一幅无奈状,接过电话。
“你好吗?”郎国任激动的声音很有感染力,周秀兰的心一下子就被感动得化了。于是,又同意了郎国任的邀请,出来见面,唠喀。看电影。用周秀兰今天的话说:“他一追,一联系,又不行了。接着就又开始处了。我爸和我哥说,怎么回事,不是不处了吗?怎么又处了?”
周秀兰不处行吗?郎国任想干的事情谁也挡不住。周秀兰决心再大,也架不住郎国任几句话。直到现在,表面看上去周秀兰比郎国任厉害得多,嗓门也高,但,郎国任轻易不张嘴,一张口,周秀兰就得老实。她从骨子里还是服郎国任的。郎国任想干啥干不成?想追求你周秀兰,你的父亲再不同意,不也把你追到手了吗?他想离开小工厂,即便遇到再多的麻烦,他不也最终达到了目的吗?他想让儿子比别的弹琴孩子强,到底就要过来了这口气。人活,就活一口气。就凭这口气,征服了不那么容易征服的周秀兰。
她心甘情愿地听他指挥,跟他看电影,看完电影还让他送回家,然后,还不希望他马上就走。郎国任明知工会主席不给好脸子,但也假装不知道。该说啥还说啥,该叫大叔还一口一个叫着,大叔再愤怒,也不便当着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面发作。可想而知,郎国任在周家坐着时,那种场面有多尴尬。
等郎国任刚一走,一直没发作的工会主席开始诉斥他的宝贝女儿。女儿从小就被父亲宠坏了,父亲的火气太冲,她一下子承受不了,自然跟父亲顶撞起来。这一顶撞,把工会主席全部的愤怒都勾起来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猛地抡起胳膊,“叭”地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下子可把女儿的心打碎了。她长这么大,爸爸的形象始终是慈祥的,就她这么一个女孩子,从未舍得动一指头,却这么凶狠地下手,那五个粗壮的指印在女儿的脸上留下了深度。女儿以大哭相抗争,她不停地哭,不依不饶地哭,直到深夜,她也痛苦不止。直到把工会主席的威风和火气彻底哭没了。他怕女儿这么哭下去睡着了会得病,便过来哄女儿了。
女儿终于获得恋爱的自主权,父亲再不满意,也无权干涉了。
但是,郎国任依然没有摆脱窘境,依然干不成专业。她就得成天跟着郎国任犯愁。郎国任考不了大学,就去报考沈阳空军文工团。他的二胡业务让人家一眼想中,而办理入伍手续时,却是历尽坎坷。好不容易办到了部队上,却又因抢房子而日夜担惊受怕。工会主席有先见之明,他对女儿说郎国任是个招风惹事的人,真就让他说对了。家务活指望不上,这也说对了,只是父亲没有说他为了儿子的功名而舍家撇业,不顾一切的疯狂的献身精神和奋斗品格。
现在想想,儿子倒是有出息了,可他们之间的情感却生疏了。想想当年郎国任那种活力,那种没话找话说的劲头,现在都哪去了?他怎么话语越来越迟,越来越没喀和她可唠的呢?特别是在电话里边,说的话干巴巴的,急道道的,怎么找不到当年一点点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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