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美妙的诗
http://www.sina.com.cn 2000/12/07 12:16 北京青年报
作者:高莽
几位诗人与外国文学工作者正在研究如何庆祝老前辈卞之琳先生九十大寿,突然传来不幸的消息:卞老于12月2日上午乘鹤西去,离他的寿辰只差一周的时间。
近年,卞老闭门谢客,然而大家相信老人不会休息,他一定还在不停地进行创作或翻译。我们都在翘首企盼他在不久的将来会献出新的脍炙人口的佳作。
老人外出时喜欢随身带一根手杖或一把黑伞,但从不使用,而是挂在左腕上。他走路缓慢,可是从不让人搀扶。开会时他的目光透过眼镜盯着桌上的茶杯,或向前或向下,从不斜视。有时半闭着眼睛,倾听别人发言,从不随便插话。他那不凡的神采,是一首行动的诗。
我喜欢听卞老讲话,可惜他讲话不多。他的江苏家乡口音极重,有时甚至听不太懂,但只要能听懂的,总会让我得到意外的收获和启发。我没有听他说过重复的话,更没有听他讲过应酬的话。他的话干净利落,圆顺洗练,显然,每个字都在他的脑海里经过反复的琢磨。
大家赞美卞老是大诗人,是杰出的文学翻译家。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他仅仅是从文学翻译开始自己创作生涯的,而写诗是早年为谋生“偶一之为”的。他的“偶一为之”使他很快成为祖国诗坛的一位不可或缺的成员,因为他在诗中融会了欧洲诗歌精华,又拓展了祖国的诗歌传统。仅“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一句诗就使多少人倾倒?!
四十年代,卞老在国外写了一部七八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表现抗战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回国后发现国内创作要求写工农兵,不写小资产阶级,于是他便把自己经营几年的作品付之一炬。这是诗人的气质,诗人的冲动。
我在《世界文学》杂志编辑部工作时,有一天向卞老请教有关现代派诗歌的问题,他忽然说:“三十年代,我被视为现代派诗人。可是到了今天(指八十年代),我发现自己看不懂现代的现代派诗人的作品了。为什么?”他的话没有否定现代派诗人的意思,也不是故弄玄虚。他是在思考中国现代诗的发展轨迹和读者的接受情况,所以才给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卞老弯弯曲曲的头发越来越白了。我画过他的正面像,也画过他的侧面像。我把自己画的像拿给他看。他不管像还是不像,总是签上自己的名字,说:“你画我,我都签名。”我受宠若惊。有一天,我坐在他的身后,画了他的背影。会后我拿给他看,他照样拿起笔来签名。我说:“您认为这是您吗?”卞老说:“我看见你画我了……”我奇怪,卞老坐在我的前边,怎么会看见我画画?我没好意思问。卞老在画像上签名是满足画者的虚荣心,更是对晚辈的鼓励。但我总觉得他的话中蕴藏着更深层的意思。他说过,有些作品“经不起回头再读,主要是缺乏真实生活气息”。
卞老赠给我一本文集。他走到靠近窗户的桌前,一字一字地改正书上的错字。他的手有些抖,我的心有些酸。他说:给人的书要对读者负责。
八十年代,卞老译了莎士比亚的几部戏剧作品。我想起前苏联的现代派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他也译了那几部作品。为何二人兴趣如此相同?他们在创作中、在翻译中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内心的自由意志。
卞老的为人,他内心和他的外貌,和他的作品一样,富有奇异的魅力。他善于把日常生活变成艺术,把方块汉字变成悠扬的歌。
卞老走了,可是他在我的心中是一首永不消逝的美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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