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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长篇都市言情小说:图书馆的女孩5

http://www.sina.com.cn 2000/12/15 17:24  新浪文教

  作者:王兰芬

  上了高中之后,我们一群死党逐渐不再那么常在一起了,只有和林国正比较常在学校遇见,但也总是点头闲聊两句又匆匆分开。轻描淡写说说阿成和阿义的近况。我又变回那个总是自己一个的人,下课之后在学校附近吃面,然后到电动玩具店里尝试新的游戏,或者在漫画店里看永远看不腻的安达充的“邻家女孩”。坐客运车花很长的时间颠簸回家,到家都很晚了,黑漆漆的屋子正等着我开灯,小黑狗摇着尾巴好高兴地迎上来。

  母亲危颤颤虚弱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阿宏你嫂嫂来煮过饭了,用纱罩盖着,你自己去热一热吃。”

  “不用了,我吃过?。”

  “你就是这样,才会瘦巴巴啦。”

  撩开陈旧的花布帘,母亲坐在阴暗的床沿,局偻着背,喃喃地像对着地板说话。

  “阿母。”我放下书包,蹲在她眼前,握住她几乎已经没有肉的凉凉的手。“今天有没有比较好?”母亲抬起眼睛来看着我,笑了。“阿母没怎样,只是老?,太晚生你了,你看你还这么小,我却老得不成样了。”

  我把脸埋进母亲的手掌里,对她说:“阿母,你不老。”

  放完暑假升上高三没多久,林国正跑到我们班上找我。

  “阿宏你有没有钱,借我一些。”他苍白着脸,却显得很镇定。

  “要多少?”

  “六千有没有?”

  我放学后到学校附近的提款机把哥哥给我这学期用的零用钱全部领出来。“这样够吗?”林国正接下钱点点头,然后看着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阿宏多谢。”然后就骑着机车走了。夏末的风暖暖地吹着,我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林国正的背影,下班的人潮从我周围川流而过,车站附近的小吃摊冒着好闻气味的烟,附近有火车鸣着汽笛。

  几天之后林国正到我家找我。我们爬到屋顶去聊天,小黑狗跟着奋力爬楼梯,上了屋顶它四处巡嗅,洒了几泡尿后,窝在我的脚边睡去。

  “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借钱?”

  “你如果不想说我就不想知道。”我看着远处的工业区冒出黑黑的烟,在半空堆出一层乌云。

  林国正走到我旁边来,说:“阿美怀孕了。”

  虽然也曾想过有没有这种可能,但林国正真的说出来时,我的心脏还是紧缩了一下。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低头看着小黑狗,它已经微微发出鼾声了。

  “我得带她去堕胎。”林国正望着远处眯起眼睛,好象正在解一题复杂的微积分。“她总是这样,笑笑的,好乖地听我讲的话。我说去堕胎吧,她穿著制服坐在那里,膝上放着书包,什么也没说,然后点点头。我就说那我去弄钱,我打听过了,有个妇产科医生专门做这个的,很多那种场合的女人都找他,很安全,也便宜,只要六千块。”

  我蹲下身体,伸手摸摸小黑狗,它被惊醒了,睁开圆圆亮亮的眼睛看着我,仍侧躺着,却拚命摇着尾巴。

  “那天我们特别换了便服,怕被认出学校来。但是一推开诊所的门,所有坐在椅子上的人看过来,似乎一切就都被看穿了。那些看起来十分疲惫的女人好象在说,你们跟我们一样喔,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当时我恨不得马上冲出去,但阿美紧紧扯着我的衬衫,低头一看,她整个脸都苍白了,额头都是汗,连浏海都可怜兮兮湿湿贴在脸上。

  我鼓起勇气走到柜台,小姐一脸不耐烦丢出一张切结书,上面写一切都是自愿的,如果发生任何意外要自行负责。我签了假名和假资料,她也不看证件,直接就叫阿美进去了。

  护士要我进一个房间去等,我不敢坐那张看起来很不洁的床,只好插着口袋靠着墙站。整个诊所阴惨惨的,只有空调轰隆隆好大的声音,空气中都是药的味道。我听见隔壁断续传来护士对阿美讲话的内容,好象要她把衣服都脱了,然后帮她上麻药,接着出现一种好响的冷冰冰的机器运转声,先是哗啦啦啦,然后是抽气的声音,咻!咻!咻!好几次。”林国正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很吓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简直像是昏迷了,护士把阿美推出来时我才惊醒。她意识是清楚的,可是身体动不了,我跟护士一起把只穿著白袍的她移到床上。护士顺手把她脱下的衣服拿给我。我抱着那些刚刚还穿在阿美身上残留着微弱温度的T恤和牛仔裤,觉得那像是阿美脱下的一层皮还是身体的某个部分似的,我看着它们,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什么东西。

  阿美从白袍下伸出手来,我顿了好久才去握住,手冰极了。她闭着眼睛说我看见了,我问她看见什么,她说,我看见我们的小孩子,照超音波的时候看见的,好小好小只有大姆指那么大,可是真的已经有一个婴儿的模样了。她说着开始哭起来,我却没有办法抱着她给她安慰,我不懂为什么,可是就是没有办法。”

  林国正一下一下用拳头捶着水泥的围栏,毫不留情得像那根本不是他的肉。我站起来,扳过他的肩膀,然后挥拳重重揍了他,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再挥一拳,这次他在满是灰尘的地上躺了很久,安静的,然后他开始大笑。

  “阿宏。”他站起来,脸上的血和泪糊成一片,“谢谢你,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他慢慢往楼梯口走去,正要拉开门时,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到现在,我都不觉得我们做错了什么,我和阿美彼此喜欢,即使发生关系也是那么纯洁美好,我们只是犯了一些小小的技术的错误,人谁不会在操作机器或创作艺术时发生一点什么小差错呢?笑一笑就过去了嘛。我只是气,气这个世界这样粗暴地对待我们,用可笑的道德标准来审判,强加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和品质低劣的医疗在我们身上。”

  他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突然笑了。“不过阿宏我知道,你揍我不是因为我让阿美怀孕了,而是气我让阿美受那样的委曲对不对?”

  林国正匡一声带上门,我好象还可以听见他的笑声,屋顶的风好大,简直冷得令人受不了。

  □

  经过这么多年,当我每次进入一个图书馆,干凉而有历史的书籍气味扑面而来时,我总禁不住停下脚步。深深吸一口气,图书馆的女孩及她所代表的年轻岁月、一切说什么也不能忘记的声音话语和影像,就像潮水般淹没了我。

  阳光像多年前一模一样地透过窗户落在图书馆的地板上,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古老的地方竟有着同样的建筑物的呼吸气息。

  有一年冬天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我与仍想继续观看展览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暂时分开,一个人循着咖啡的气味,找到了位于博物馆角落靠着中央公园方向有落地窗照进温暖阳光的小咖啡座。冰冷的双手因抱握着卡布奇诺的杯子而逐渐温暖起来。

  我脱掉长大衣,舒服地靠在椅子上,面对着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的中央公园。穿著轮鞋、踩滑板、俯身在脚踏车上的纽约人像箭一样在宽大的马路上穿梭,金发高佻的女孩在额头箍上发带,活力十足地慢跑,偶尔有戴着高礼帽穿著黑色燕尾服的车夫拉着两匹白色骏马的疆绳,神气极了架着金色与白色相间的马车经过。十二月干而暖的阳光晒进博物馆内,我从大衣口袋中拿出卜洛克的小说,摊开来放在咖啡杯旁慢慢读着。

  突然我仿佛闻到一种熟悉的古老的书籍的气味,我一面想着不可能吧,一面继续翻着书页。然而那样的味道越来越浓厚,伴随着安静巨大空荡空间独有的空气粒子碰撞产生的回音。

  我抬起头来回望大都会博物馆,白色高亮的建筑依旧,吧台的服务生仍专心地煮咖啡,旁边一对白发老夫妻相对以像俄文的语言交谈着。

  “嘿,阿宏!”

  我转回身子。不可思议地看向窗外。图书馆的女孩在那里。

  仍旧是二十三岁那年的模样。她松松绑成的两条辨子间缠绕着萤光粉红的丝线,脸颊和嘴唇红通通的。她坐在美丽闪闪发亮的马车内,拚命向我挥手,嘴唇做出不断呼喊我的名字的形状。她手指上银色的戒指反映着太阳光。“阿宏是我,是我,你好吗?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图书馆的女孩似乎大声这么喊叫着。

  我猛然站起,匡当一声踢翻了白铁雕花的椅子,发出的巨响回荡在博物馆内。我在落地窗前来回走着,试图找出通向外面的门。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一扇有着白色框子的门,用力一拉,门却动也不动,我不顾一切哗啦哗啦摇晃着它。图书馆女孩所乘的马车越来越远了。我做的动作使得整面博物馆的落地窗发出惊人的喀喀声。

  马车终于成为一个光点消失在远处。我回头看见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原来正煮着咖啡的服务生举起手来似乎要说些什么,见我转过来,嘴巴僵住成为一个O字型。我向大家点点头,慢慢走回座位,那杯卡布奇诺仍散发着热气及香气,阳光静静落在书页上,仿佛时光在这张小桌子凝住了。

  我坐回阳光晒得暖暖的椅子上,“那个”图书馆的气息逐渐淡去,声音的粒子也变得稀薄。我把双手盖在脸上,咬着牙,安安静静地流下泪来。

  □

  冬天来了,图书馆的女孩戴着一顶许多颜色的毛线交缠织成的、形状像古老年代的飞行员戴的有着两条带子的可爱帽子,把身体缩得小小的,窝在图书馆的柜台后,一面啃着从半截手套露出来的手指甲,一面专心地读着什么。

  我叩叩敲着桌面,“同学,我要借书。”

  她像刚刚结束通灵工作的灵媒般,茫然地抬起头,然后笑了,“阿宏。”

  我伸手翻她正在读的书。“人性的枷锁,你这么喜欢看书的人怎么现在才读这个?”

  “以前看到这样的书名和这种厚度时,都觉得好沉重,心想要有一天斋戒沐浴后,再像圣经一样慎重其事地端出来看。”图书馆的女孩眨眨咖啡色的睫毛,“可是今天早上我才开图书馆门,突然有一个感觉怪怪的但很美丽的女孩子来还这本书,不知道为什么,她好象跟我很熟似地聊起来,说着说着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她指指就在我旁边,一张看起来似乎很舒适单人沙发。

  怪怪又美丽的女孩子对她说,“最近会有很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耶。”

  “例如什么呢?”

  “就是恋爱之类的事情嘛,跟一个很棒的男生谈恋爱喔,”女孩凑近她一些,低声地说,“你会跟他上床呢。”

  “啊?”

  “真的喔,我可以看到一些事情,别人看不到的。就像,”她把要还的“人性的枷锁”推近图书馆的女孩一些,“你还没看过这本书,对不对。你看,我就是知道这样的事情,而且只要开始,你就会喜欢上毛姆这本书。”她一面说一面得意地把腿叠起来,上面的腿晃要晃的。

  “好吧。”图书馆的女孩想了一下说,“关于上床的事,你究竟看到了多少呢?难道我跟那个男生两个人就光溜溜地在你面前作爱,然后你就像看着A片那样看着我们吗?”

  “这个,”她迟疑了一会,不免有些觉得遗憾似地说,“其实没那样看到哩,虽然如果真的可以的话就实在太刺激了,可惜不能啊。我只能感觉到,感觉有一种『流』,这样而已。”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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