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思培优机构前台在饭点依然挤满了前来报名的家长与学生。 深圳晚报 图
李婕陷入了少有的焦虑中。
儿子上初三后,她关注了很多教育类公众号。而现在,只要一打开手机,挤满屏幕的都是与学而思相关的争议。该不该给孩子报学而思?不上学而思会掉队吗?学生压力大究竟该由谁担责?
风靡一时的学而思是国内首家在美上市的中小学教育培训机构,传闻有近10万全国性学员以及“英语找蓝天,数学找学而思”之称。
热议很快弥漫得无处不在,就连单位早会,几位同事也忍不住争论一番。但无论何种场合的争议往往都以这样的结论收场:在无法改变优质教育资源稀缺的前提下,要么为释放孩子天性甘愿承受掉队的风险,要么乖乖买保单、加入培优者行列。
李婕之所以焦虑,是她既不甘与后者为伍,又无法像前者那般安之若素。特别是中考临近,在众多经过培优班历练、意气满满的同学面前,原本学习能力出众的儿子似乎越来越吃力。
没有空座位,站着应付中餐的中学生。深圳晚报 图
同学对比
上了学而思后赶超几分?
那原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周六。
按照惯例,李婕带儿子去看电影。这次是新的影院,两人没去过。商场里人群熙熙攘攘,都在享用周末的狂欢。
两人误打误撞进了一家小店。环顾四周后李婕纳闷,怎么这么多学生?接近六十平米方的小店被身高不等的学生挤满,一个个从前台领取焗饭、披萨之类的快餐,再配上可乐,仿佛很赶时间。
李婕听到旁边的女孩说,“暑假我去美国旅游了一趟,回来就听不懂老师讲的课了,真着急。”
这样的情景和谈话似曾相识。儿子发现了更多信息,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妈,赶紧走吧,这好像就是学而思!”
出门一看,果不其然。母子俩相视耸了耸肩。在这之前,对于他们俩,学而思培优一直是个微妙的存在。尽管曾有过跃跃欲试,但始终未逾越安全距离。没想到会这么快以如此特别的方式照面。
李婕隐隐觉得这次照面会寓意着些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与儿子就学习达成共识:只要是学校老师能教的,不在课外学第二遍。这样的理念下,儿子在童年没有补习班、培优班的困扰,并培养了很强的自学能力。这在之后难度增加的学习中发挥了作用,遇到再难的题,他都会自己啃下来。
看似坚决的李婕也不是没动摇过。在被视为冲刺重点初中关键节点的五年级,李婕也曾试图把儿子送进小区里的邦德培优班。回过头来看,她把那称之为“在混乱、失衡的状态下做出的尝试”。事实上,这个尝试很快就终止了,因为从来没有接受过补习班帮助的儿子根本无从适应。
那种混乱、失衡并没有消散,并在儿子升入四大名校的初中后愈加强烈,特别是到了初三这样“一分一操场”的节骨眼上。儿子曾不止一次在大考后跟她说,比他高出几分的同学都是上了学而思后赶超的。
儿子甚至还开玩笑,“如果从小你按学霸模式培养我,我现在会不会也是个学霸?”
李婕心疼又自责。她知道,儿子的成绩如实地反映了学校的教学能力和他自己的学习能力,但旁人多出的那几分竟是如此扎眼睛。学而思餐馆里那位女孩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响起,上过培优班的尚且如此紧张,她不知道面临中考压力的儿子会不会要承受更多。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家长带着外卖来培训中心与孩子一起吃晚餐。深圳晚报 图
学而思总部
不少家长拖家带口来陪读
用一组数据可以客观地解释深圳的家长和孩子面临的升学压力。
根据深圳市教育局公示,2015年全市公办普高录取率为47.40%,其中,被公认为深圳优质学位代表的四大名校录取率仅为4.69%。数字背后暗含激烈的学位争夺战。令李婕焦虑的学而思,却似乎成了大多数家长用来解除焦虑的良药。
每个黄昏时分,位于红荔路繁华地段的四川大厦都会经历激烈的人流对冲。如果那个周六李婕误入的是这里,她将目睹更壮观的场面。
楼层高处的上班族一波波往外赶,大厦右侧地铁站涌出的家长和孩子则拼命往里挤。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大厦中部的学而思培优班。挤上去后,他们和孩子会被安插进一间间不足40平方米的教室,学3小时的数学或英语,再沿途折返。一位腰背微陀的爷爷拉着孙子的手,急得团团转,因为再过10分钟,孙子的那个班就要开始考英语了。
等不及的家长拽着孩子开始爬楼梯。
爷爷终于挤了进去。电梯里充溢着饭菜香,不少家长手里拎着便当,那是他们的晚餐。一位孩子摁下4楼键,问妈妈,“5楼是尖子班吗?”妈妈有些恍神,答非所问,“你这两天学得很累吧?”
爷爷急急忙忙把孙子送进教室,这时离上课还有5分钟。他在门口碰到一对母子,儿子在背英语作文,似乎为考试做足了准备。爷爷不禁为孙子担心,因为他听说考不好的人会被降到下一级的班上去。
狭窄的走廊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格外逼仄。在这栋楼的三四五层,每层楼分布着将近十二间教室、三四百名家长和孩子。这是学而思培优在深圳最火热的分校,除此之外,深圳还有11所规模相当的分校。
而在全国,这样的分校有150多所,遍布25个城市,被传言吸纳了10万多名学员。其创始人张邦鑫以130亿元身价跻身胡润“80后”排行榜第三名,是榜单上唯一一位教育行业富豪。
更火的传言是,不参加学而思就进不了奥数四大杯赛培训圈,也就意味着考进重点中学的筹码大减。与之相应的是另一传闻,家长即便“定闹钟”也很难抢到学而思的学位。晚上6时40分,大厦一楼的学而思营业厅里仍有30余名家长在排队给孩子抢寒假班和来年春季班的名额。
人还在一波接一波赶来。四川大厦是学而思在深圳的总部,因而这里的培训质量被认为是最高的。家长们不惜远距离奔波也要挤进这里。一位从南山花一个多小时赶过来的母亲聊到自己如何不辞辛劳时,语气里透露出些许骄傲。
教室外的墙上充溢着“2015年1294名学员考上重点中学”、“2015希望杯一二等奖,77.8%来自学而思”一类的宣传字眼,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背上也印着“续报不排队,请上APP。”
晚上7时,四周终于恢复安静。电梯口空旷处,一群家长凑在一起聊天。一位爸爸说,孩子上了一学期也没见起色,这次如果再没效果不打算续报了。一位妈妈在心疼孩子,“他学校的作业还没写,上完这里的课回家要写到11点多才能睡了”。一旁的另一位妈妈接话,“都没写呢,我儿子昨天写得整个眼睛都酸了,上个星期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我儿子也是,两个黑眼圈。全班拍照,一排过去都是黑眼圈。”
不少家长拖家带口来陪读。一位妈妈似乎没有心情搭话,小儿子趴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有些疲乏地靠在墙角里。
他们还要这样等两个小时。
“疯狂学而思”背后家长焦虑:不培优会掉队吗
火爆的报名场面。
家长的彷徨
塑造出来可能都是一个模子
李婕有个玩得好的同事筱雯,两人同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尽管她们内心里都将应试教育和题海战术视为“捆绑人灵魂的镣铐”,筱雯还是走了跟李婕不一样的路,从小学开始送女儿上培优班。
筱雯认为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家长,不知道女儿不走学习这条路还能干什么。同事眼里的她有些严苛,时常在电话里说女儿的不是。最近她刚让女儿把智能手机换回老人机,“网上的世界多美好,学习多无聊,她能经得住手机的诱惑吗?”
与李婕散养式的家庭教育理念不同,筱雯认为孩子是需要监督和管教的,至少她女儿就不属于天资聪颖、自我约束力强的那一类。所以,筱雯从女儿小学五年级开始报学而思的数学班。她记得当时跟女儿同一个培优班的孩子基本上都是从一二年级就开始补习,晚到的女儿学得还有些吃力。后来女儿不仅跟上了进度,还从“希望杯”这样的奥数竞赛中捧回了奖牌,这让筱雯很欣慰。
如今在四大名校上初一的女儿依旧保持每周一节数学培优课的节奏,这让她的数学成绩在班上算可观。筱雯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很多初一的孩子已经在通过培优班提前学初二的物理,她在想要不要给女儿也提前报个物理班。
但想到女儿经常写作业到深夜,筱雯又会很抓狂。这样真的能有出息吗?像机器,流水线里一个程序,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间。“你自己的喜怒哀乐在哪里?整天被作业填满了,能学成什么样呢?大家最后塑造出来的可能都是一个模子……”
其实,她挺害怕女儿被变成这样的。
愤怒的无力
学而思讲过的内容学校一笔带过
相对于那份害怕,更紧迫的是眼前的现实。
一种现象在筱雯女儿所在的初一班愈演愈烈。由于班上只有少数几人没上学而思培优班,数学课上凡是遇到在学而思课堂上讲过、大部分学生都说会做的题,老师一概简要带过,导致没上培优班的人特别吃亏。
“这不逼着人家去上课外辅导班吗?”筱雯已经可以预见,如果她再不跟其他人一样提前送女儿上物理培优班,再过一年,女儿在物理课上肯定也会吃亏。
筱雯的朋友柱子对这现象很愤怒。柱子是北方人,说话很直,他直呼学校与学而思这样的培优机构达成了一种“不需要合同、不需要谈判”的密谋。学而思帮着学校把成绩提上去,然后前者收获商业利益,后者坐享荣誉。
“导致的结果是,本该由学校免费提供的公共服务,变成了由家长花钱向社会购买。学校会越来越放任自流,因为它的作用与培优机构混为了一体,我们无法从孩子的成绩中甄别出到底是哪一方在扮演更主要的作用。”
愤怒的原因是柱子认为自己和女儿都成了这种密谋的牺牲品。柱子学数学出身,女儿在他的辅导下成绩一直很好,从小没上过培优班,顺利考入四大名校初中部。初二时,女儿成绩由一贯的接近满分骤降为80分、70分,还有一次甚至没及格。他问女儿怎么了,女儿嗫嚅,试题难度超出了课堂教学之外,但都是其他同学在学而思学过的。
柱子去班上一问,才知道整个班上只有不到3人没上学而思培优班。“这不是密谋是什么?”
愤怒归愤怒,柱子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初三,他给女儿报学而思的数学班,然后看着女儿终于跟班上的大多数成为了一类人。柱子自己慢慢也变成了大多数的那类。女儿高一前的暑假,他学乖了,让她提前去培优班学高一的数理化。3科学7天,花了7000多元。
如今,筱雯看到的柱子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坚决不上培优班,现在却成了培优班的推销员,“不上你就是‘自取灭亡’。”
相比其他几人,柱子的女儿仿佛离曙光更近一点。她现在在四大名校读高一,成绩拔尖而稳定。只是,她还要在学校和学而思之间奔波3年。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依然留在培训教室里学习的学生们。深圳晚报 图
观潮者
不少家长还在徘徊
在这场学位争夺鏖战里,与李婕等人共事的黎伟似乎一直置身事外。他反击将学而思视为无良企业的骂声,同时又对冲着奥数金牌和名校学位上学而思的人嗤之以鼻。
黎伟认为自己是理性的学而思拥趸。他从儿子三年级开始报学而思的数学班,但不是冲着小升初的名校学位——因为有一位在名校任教的妻子就已经解决了让千万家长头疼的学位问题——他图的是培养儿子的数学思维。
黎伟觉着自己不同于别的家长,把数学当成应试的工具。在他的理念中,数学更准确的表述是数学思维,它应该被视为一种基础素质来培养,不仅影响你的成绩,还能影响到你未来的专业选择、研究能力、工作效率和生活质量。
文科出身的黎伟并没有完全享受到这种思维的红利,实际上这成为了他在工作数年后再去修统计学博士课程的根本原因。所以,当他和妻子一起组建中产阶级家庭后,黎伟希望给孩子更多条件去训练数学思维能力。
“如果你只是把培优班当成帮助孩子成长的辅助性工具,所有的困扰或许能得到安顿。”
帮助黎伟完成对数学的理念构建的是大学同学何晓斌。何晓斌在职业规划中深味文科生的尴尬,而理科出身的妻子在硅谷微软公司干得如鱼得水。这促使何晓斌咬牙去斯坦福大学修统计学硕士。如今的何晓斌已是复旦大学(分数线,专业设置)管理学院助理教授。
在美国的几年,让何晓斌更深刻地理解中国的父母为何会对高考(精品课)如此疯狂。他留意到美国的社会流动性很强。他结识的几位高科技公司工程师朋友并没有很好的本科履历,但他们在工作后,可以比较轻松地申请到名校的硕士学位,再以此为跳板进入更高级别的公司。
而在中国,无论是户籍制度这样的硬性束缚,还是社会对于成功路径的理念认知,都将路修葺得单一而狭窄。这让他有点为还在硅谷上小学的女儿忧虑。对比中国,美国的小学教育太轻松,如果女儿回国上中学,何晓斌估摸着自己也得跟现在的家长一样送女儿去补习两年。
李婕另一同事林飞则是坚决的学而思反对者。“这是在扭曲教育,变相绑架。”他欣赏美国的教育模式,小学散养、注重培养学习习惯,初中、高中再难度进阶。不过,要坚持这一教育理念的话,林飞首先要解决内部矛盾——妻子的教育理念跟他出入很大,逼孩子学习逼得特别紧。
“你问我遇到冲突怎么办?哦,只能听妈妈的咯。”林飞有些无奈。女儿对学习真的很不感冒,并且性格内向、敏感,他担心逼太紧会适得其反。不过,跟黎伟一样,让林飞比较安心的是他们家有四大名校的学位房。
李婕仍在徘徊。
深圳的四大名校初中升高中,有15%的内部直升名额,这就意味着进入这15%的学生可以免受中考的煎熬。
“儿子正处于这15%的临界线上。”提到这个,李芹的声音颤了颤。倔强如她,儿子一直没有跟她提想上补习班之类的字眼。这是她唯一的防线。如果防线破了,摇摆不定的她或许会很快倒向另一边。(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一种现象在筱雯女儿所在的初一班愈演愈烈。由于班上只有少数几人没上学而思培优班,数学课上凡是遇到在学而思课堂上讲过、大部分学生都说会做的题,老师一概简要带过,导致没上培优班的人特别吃亏。
“这不逼着人家去上课外辅导班吗?”筱雯已经可以预见,如果她再不跟其他人一样提前送女儿上物理培优班,再过一年,女儿在物理课上肯定也会吃亏。
(原题为《疯狂“学而思”》)
责任编辑:戴全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