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提高一线教师队伍的自信心，如何让乡村教师淡化“进城”的念头，安心地在一线教书育人……地处商洛山区的山阳县去年以来一直在做这方面的教育改革和大胆尝试。
提高乡村一线教师待遇和生活条件，某些方面甚至优于城里教师；大刀阔斧改革职称评定；甚至为了体现当地政府对教育工作的重视和支持，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带头走上讲台给学生们上课、当班主任。
这一系列改革举措也带来了惊喜的变化：学生纷纷往县城挤的现象开始得到极大缓解，一些乡村学校的学生数量开始增长；全县的教学质量稳中有升，毛笔字、钢笔字等“副课”被当做了素质教学的主要考核参数……
在解决“教育资源均衡”这一难题上，山阳走出了自己的模式。这种用创新思维进行顶层设计和系统改革的“山阳经验”，或许能给省内外许多被基础教育问题困扰的地区一些启示。
教育亟待整改
“内行”上任全县调研
2016年9月，山阳县政府办原主任冯有铭升任山阳县副县长。出生于1972年的冯有铭是山阳当地人，早年师范学校毕业后曾在当地中学任教，后进入行政岗位工作多年。
冯有铭接手分管教育就面临着一次考验：2016年中考成绩出来后，其中最重要的几个指标，山阳县均在商洛市排名垫底。这让县委县政府一度很有压力，要求冯有铭尽快拿出整改方案，打开新的局面。县委主要领导甚至对冯有铭说：你是教师出身懂教育，你放开手脚干，县委县政府全力支持你。
上任伊始，冯有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全县的教育展开调研和走访。和一线老师班主任座谈，找中小学校长了解情况，和老教师谈话，征求偏远山区老师对教育的意见和看法。
听说冯有铭当了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熟人找上门来说自己有亲友在乡村学校当老师，问冯有铭能不能给调到县城学校工作，郊区也行。
7月25日，当对华商报记者回忆起当时的这些情景时，冯有铭感慨说他当时觉得必须尽快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我当时就劝他们说谁都不要再找了，给我一些时间，将来可能调你们回城里，你们都不一定愿意回去！”
发现四大问题
评职称时“托人找关系，花钱买名誉”
近一个月的调研结束后，冯有铭对全县的教育情况心里有了底，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负担。
冯有铭将调研中发现的问题归类为四个方面：一是大量以教研室名义调入的同志从事了非教学研究工作，而大量的教研工作停留在组织考试、教师培训、论文评选等外围，真正在一线与广大教师研讨教学、适应新课改的工作做得不够。二是受制于外部综合因素压力，教师调配、班子配备中存在一定问题。比如个别学校让不少年富力强、教学经验丰富的一线优秀教师去担任宿舍管理员，再比如某小学筹建处竟然聚集了20多名优秀的一线教师无课可上。三是教师借调五花八门、乱象丛生。四是职称评定不仅没有起到调动广大教师积极性的作用，反而成了压在教师头上的一座山。
“每到评职称的时候，教师们就开始托人找关系，花钱买名誉，谁还有心思抓教学质量呢？那么多能够加分的荣誉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凭真才实学、辛勤工作获得的？”在今年2月初召开的山阳县教育质量攻坚工作会议上，冯有铭痛心地说。
冯有铭不仅在大会上对问题直言不讳，而且表态要即刻纠正。这让许多教师觉得有点不敢相信——一个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能改变这种局面吗？许多教师和校长开始观望。
连发4份文件部署奖惩机制
评上县级“优秀班主任”奖5000元
让老师和校长们没有想到的是，冯有铭的讲话刚一结束，山阳县监察局、人社局、财政局和科教局就联合起来连发四份文件：《山阳县科教系统鼓励激励实施办法》、《山阳县提高普通高中教育质量奖惩办法》、《山阳县进一步加强教师队伍管理暂行规定》、《山阳县提高义务教育质量奖惩办法》。
《山阳县科教系统鼓励激励实施办法》中，对“教学能手”、“优秀班主任”的奖励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凡是2017年起获得省市级“教学名师”或“教学能手”称号的老师，分别奖励5000元和2000元，全县每年评选100名优秀班主任，每人奖励5000元。还设立了“质量立校先进单位奖”、“学科教师奖”、“争先进位奖”等等。
如果这些奖励措施只是让广大老师们觉得教育开始受到重视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招教师们怎么也没有想到。
冯有铭突然召集了县科教局全体人员宣布，全体工作人员要安排时间去一线代课，用他的话说，让长期坐办公室的人也去体验一下站讲台，体验一下班主任的辛劳。
“我们都离开教学岗位好多年了，怎么去给孩子们讲课啊？”一位股长有些不解。冯有铭说：“你们以前都是老师出身，相信基本功都还在的，以前学什么专业就代什么课吧，主要是为了让大家体验一线老师的辛苦！”
副县长带头给学生上课
“希望帮老师找回自信”
今年5月3日下午，冯有铭带头来到山阳县户垣中学，给八年级三班当了一天班主任老师。5月4日早晨，他和学生们一起6点起床、早读，然后给学生们讲授《传统文化与汉字魅力》。他告诉同学们，自己22年前就是从这里的讲台转岗走上行政工作岗位的。
“我当年教的是语文，但这些年教材调整变化很大，所以这次回去主要给学生代的书法课。”冯有铭对华商报记者解释说。
在户垣中学，冯有铭还遇到了自己当年的班主任王治坤。今年53岁的老师问他：“你如今都当领导干部了，为啥还要来学校给娃娃们上课？”冯有铭回答说：“我是想告诉更多的人，县上和社会各界都很重视教育，当班主任很辛苦，希望大家都能支持教育事业。”
副县长去学校给学生上课的消息在山阳县引起了很大震动，户垣中学的学生们奔走相告，老师也议论纷纷，说副县长站讲台的做法，让老师们重新找到了自信心和尊严感。
“如今的老师普遍缺乏职业自信，这其中既有社会的原因，也有自身的原因，我这样做就是希望能帮助老师们重新找回自信。”冯有铭这样解释他到学校代课的初衷。他还表示，他和科教局工作人员以后到学校上课将会成为一种常态。由于工作原因，他保证每学期至少去学校代课一天，同时做一天班主任。
用待遇留住乡村老师
学校公寓月租仅20多元
针对农村和许多偏远山区的老师普遍都想去城里工作的想法，冯有铭还主导从提高农村山区老师待遇、帮助他们解决实际生活问题上着手。
山阳县高坝店镇中心小学校长阮班主说，县上采取“基础津贴+补助津贴”的方式来提高班主任的待遇，有班主任一个月仅班主任津贴就能拿到1050元，这让许多班主任觉得“付出的值得”。另外县上还对乡村老师和偏远山区老师发放特殊津贴，这样的举措稳定了许多乡村老师和偏远山区老师的人心。
今年29岁的李雯是高坝店镇中心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她告诉华商报记者，和去县城学校上班的同类老师相比，自己每月的待遇至少要高出县城老师300元，她如今每月的工资约4000元。
李雯说自己去年以来有一个强烈的感受是，乡村学校和县城学校的差距正在逐步缩小，有的方面甚至还超过了县城学校，比如多媒体教学设施。
高坝店镇距离山阳县城20多公里，但华商报记者看到这里的环境丝毫不比县城学校逊色，不光多媒体教学设施一应俱全，整个校园全是人造草坪铺就。另外，县上还出资给几乎所有乡村学校修建了教师公寓。每套公寓约40平方米，均带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乡村老师每月只需象征性承担20多元的租金，就可以长期居住。虽然山阳县是国家定点贫困县，但这样的大手笔，让人们看到了山阳县“再穷不能穷教育”的决心和魄力。
对于乡村学校和县城学校的差距在无限缩小，山阳县银花中学校长魏学军也深有体会。“以前乡村学校硬件设施和城里学校无法比，老师待遇也没有城里学校高，生活条件更无法和城里比，这导致许多老师想尽一切办法想调到城里去。”魏学军坦承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如今乡下学校和城里学校条件不相上下，且乡下学校的压力相对要比城里学校小，待遇又比城里学校高，此前老师想进城的想法自然就没有了。”魏学军说。
职称评定改革倾斜照顾乡村偏远山区
华商报记者在山阳县科教局还了解到，除了老师待遇、教学硬件设施和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外，职称评定向乡村的倾斜也是乡村学校留住了大量老师的原因之一。
山阳县科教局基础教育股股长李锋介绍说，以前教育系统评职称都是以学校为单位，领导和老师放在一起评，这就不可避免领导和老师争名额。这次教育改革实施后，要求全县的校长、副校长评职称与普通教师剥离，分配到学校的职称指标主要考虑一线老师和教学带头人，且首先倾斜照顾乡下学校、偏远山区学校。具体评审过程中，80%以上的分值看教育质量，传统的论文、证书等只能被作为参考，而不再是硬性指标。相对应的校长、副校长的职称评定由县科教局统一考核评定。
针对有的老师评上高级职称后容易懈怠的现象，山阳县规定评高级职称前当事老师要签字背书，承诺一旦职称评审通过，没有特殊原因必须从事班主任和一线教学工作，否则停止聘用。另外，办法还规定各学校管理人员选拔必须坚持从一线代课教师和班主任中产生，而且担任班主任的经历至少得两年以上。
魏学军说，以前为什么许多老师不愿意在教学一线待，就是因为管理上赏罚不分明，一线老师尤其是做班主任很辛苦，但待遇和其他老师差不多，评职称的时候大家都一样。这样时间久了，许多一线老师的积极性就受到了影响。现在的职称评定方式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一问题。
高坝店镇中心小学老师刘晓民也表示，乡村生活成本低，学校的条件、待遇和县城学校相差无几，又加之乡村山清水秀空气好，没有非要调去城里的理由。“我每个月比县城同职称的老师至少多拿470元，而且在评职称方面对我们也有倾斜，如今即便是有机会调我去城里，我可能也不愿意。”刘晓民笑着说。
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刘晓民一个。山阳县中学政治老师苏汉民说，他有一个同事毕业于某名牌大学，如今是山阳县某乡村中学的老师。前些年一直在活动想办法“进城”，每次见到他都抱怨说自己怀才不遇。但今年再没听过该同事抱怨，前不久偶尔遇到，问他还有想回县城的想法吗，对方笑着说县城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我甚至听到有同事说想去乡下学校工作，这样的想法在以前会让人无法理解的。”苏汉民对记者说，他认为山阳找到了教育资源均衡化的最有效途径，“城乡学校差别越来越小，有的方面乡村学校甚至要优于县城学校，教师的能动性和积极性全部被调动起来了，教育质量没有不提高的理由。”
“山阳模式”成果显著
今年高考录取率大幅提高
全面教育改革不仅提升了山阳县全体教师队伍的士气，也让山阳的教育质量得到了大幅提高。
2017年高考结束后，山阳二本线以上人数跃居全商洛市重点中学第一，这样的成绩此前从未有过。另外2017年学生高考分数和录取志愿显示，有至少11名学生被清华大学(分数线,专业设置)、北京大学(分数线,专业设置)、中国人民大学(分数线,专业设置)、浙江大学(分数线,专业设置)等高校录取。2016年，这一数字仅为2人。2016年国内985院校在山阳县录取学生人数为43人，2017年上升为86人。
中考方面，2016年山阳县500分以上考生为279人，2017年则上升为383人，学生平均成绩增长31.1分。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区域教育发展研究院院长王越群教授近年来一直在关注着山阳教育。他认为目前山阳在教育领域的几项改革举措意义重大，特别是对稳定农村学校教师队伍、对提高农村山区学校教育质量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他特别强调，作为一个山区县，这个大思路很值得肯定。
王越群认为，省内其他区县也有一些地方在做基础教育领域的探索改革，比如人事方面的教师轮岗等措施，但相对而言山阳的做法比较全面。至于“山阳模式”是否值得在其他区县推广借鉴，这还需要实践再检验和效果的再观察，“我一直主张教育改革要根据各自的具体实际情况来入手，不宜搞一刀切简单复制。”
关于当前社会普遍关注的教育改革问题，王越群认为，现在的教育发展站在一个新的历史起点上，在这个高速发展且难题频出与叠加的时期，破解难题需要更多办法与智慧，尤其是面对城市化进程加快、农村人口转移、教育信息化甚至智能化时代的到来，不能只施应急之策，而缺乏科学的战略之举。
“教育改革是一个综合配套改革，必须用创新思维做好科学预测、顶层设计以及系统规划。在这方面，山阳县无疑比其他区县早走了一大截。”王越群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