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莺音 欢迎投稿

　　假如我们下一秒就和世界一起毁灭。

　　我仰起无血色的脸看灰色的天空。没有鸽子，大片的灰的云粘在一起，比赛谁更寂寞。所以太难相信在那样的上空，有神祗观世。上帝，佛祖。

　　什么是死亡，你可知道什么是死亡。死亡是一个开始还是结束。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死亡。

　　有一天我依旧在老板不盯着我的时候爬上那些BBS去看风景。

　　我去许多的BBS，在每个BBS上的名字都叫做“窒息的猫”。我写这样的帖子，关于死亡的帖子。我说什么是死亡，你可知道什么是死亡。死亡是一个开始还是结束。

　　没有人理我，或者骂一句神经病了事。一直到那一天一个男人忽然说，hey，我想见你。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呼吸。他说，如果可以，我要救你。为什么你总是说死呢，我的小甜心。

　　我很喜欢他叫我小甜心。于是我同意去见他。我穿了灰色的裙子，站在西单前面的薇薇新娘门口等他。

　　玻璃的墙里面，美丽的婚纱。可是我总觉得玻璃适合做的是白雪公主的棺材，大概那也是王子爱上她的原因。许多人来来往往。风吹过来，我的脸很疼。这是1998年的冬天。我的血液里流动着死亡的气息，我抚摩着自己冰凉的皮肤微微地笑。我已经二十五岁，十年前风雷离开了我。

　　那是一栋墙上爬满了绿色藤的房子。风雷站在天台上说，小猫，我要飞了，可是我不想带你走，你不要跟着我。我看着他的背影，把手插在口袋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带我走。

　　我看见天台上晾着一双脚后跟洗得很不干净的袜子，一只掉在地上。

　　袜子是白色的，所以我知道它不干净。

　　风雷回头看我一眼，笑得很暧昧。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坠落，像一只扑拉拉降落的鸟。我爱风雷。

　　我没有看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我爱风雷。

　　我的手指冰凉地擦拭着更冰凉的眼泪。我爱风雷。

　　可是现在没有风雷，什么都没有。

　　一切如此荒凉，如同蝴蝶破碎的翅膀。

　　我一直认为，蝴蝶是孤独的生物。她们喜欢在独自的空间，幽幽地在花香中欣赏自己十二种颜色的翅膀。孤芳自赏的气味，柔软的触角抖动着。蝴蝶会喜欢群居么？我曾经见过许多美丽的蝴蝶，在狗爪豆的叶子旁边飞着，很大翅膀的那种。有的是黑色的，带着亮蓝色的条纹，有的翅膀上有很耀眼的金黄色假眼。蝴蝶保护自己的方式有许多，因为她们如此脆弱和孤独。

　　见过，群居的蝴蝶，很大，翩翩地飞，被小孩追赶，就逃散。或者来不及逃脱，就在囚禁中死亡。

　　大人是不理会这些的。所以，蝴蝶就渐渐地孤独。然后依旧是死亡。

　　所以还是青虫的生活比较快乐——不知道自己会变什么样的颜色，只拥有一身青裳，保护着叶片上的生活。青虫有的时候会爬到叶片的顶端，静静地而快乐地仰望天空，做着飞翔的梦。累了，就跑到叶子背面，等待着生命中的春天在不经意间的降临。春天的蝴蝶的新衣还是夏天的蝴蝶的舞蹈，或者秋天的蝴蝶的凋零以及冬天的蝴蝶的无踪。那对青虫来说都是梦的生活，青虫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样的蝴蝶，因而青虫可以有很多美丽的憧憬。

　　而且青虫永远不会想到死亡的生活。原来美丽的代价便是未来的死亡。

　　我想到这里，觉得十分好笑。我将涂着紫色蔻丹的指甲放在牙齿中间轻轻地咬着，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穿宽大白色运动外套的高大男人向我走过来，拿着一支玫瑰。可是他穿着皮鞋，他的鞋带开了。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所有路过的人都看着我，大概他们都觉得这个无缘无故笑的女人是个疯子。我才不管他们。我用手捧着自己的脸止不住地笑，肩膀上的提包滑到手肘关节上来。

　　穿宽大白色运动外套的男人笑了。拿着玫瑰的男人笑了。

　　他伸手拍拍我的头：“你果然像一只猫。笑起来的姿态和声音都像。”

　　然后我和这个叫宋凯的男人逛了一天的街。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小猫，你为什么不打扮自己，你为什么只一次性地挥霍你的笑。他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饰给我。宋凯牵着我的手，拎着一袋又一袋的东西。宋凯说，你笑一笑。

　　透明的电梯里，人很多。宋凯小心地呵护着我。我轻轻地牵着他的衣角。我们好象升往一个另外的国度一般。

　　譬如说天堂，或者不能说是一个国度，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天堂在上，我们在下。

　　当宋凯带着我从一家我记不住名字的发廊出来时，我已经足以让所有路人侧目。他得意地上下打量着我，目光里全是柔情。

　　我是独立惯的女子，然而我不想拒绝宋凯的殷勤。大凡网络中认识的男人，都要叫你吃亏。可是宋凯那未系好的鞋带告诉我，他是特别的男人。我闻到他身上有欢喜我的气味，他希望如此牵着我一直走。

　　“我不会同你结婚，但是或者我愿意跟你走。”我忽然在人行道上停下来对宋凯说。

　　这个高大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温暖而吃惊的笑容。小猫你什么都知道。我确实想同你结婚，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是想同你结婚。

　　那就算了。

　　不不不，小猫说了算。

　　1998年的冬天。我的血液里流动着死亡的气息，我抚摩着自己冰凉的皮肤微微地笑。我已经二十五岁，从一家阴暗晦闷的室内设计公司辞职出来搬进宋凯的家。宋凯说要负责我今后的生活，我无所谓相信还是不相信，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未尝不可，若我不喜欢，我尚有权利要求退出。宋凯说，小猫说了算。

　　何况我并非不喜欢宋凯。

　　我想大部分女人都会喜欢宋凯这样的男人。干净，即使有一些小小的毛病。比如鞋带会松，衬衫领子有时候忘记从毛衣里翻出来。最要命的是他家财万贯，即使挥金如土都不会伤到根基。

　　可是我喜欢宋凯只因为他说，如果可以，我要救你。

　　他开始像风雷以前喊我一样喊我小猫。

　　“也许生活就是吃吃喝喝睡睡，在大街上看走过的招我眼的男人，欣赏他们眉目之间的神气并啧啧地感叹。我喜欢吃牛奶，热的冰的甜的香的。喜欢睡到中午十二点起床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再接着睡午觉。喜欢系带子的裙子，琳琅美奂的颜色招展开来，最俗的最是好看。我喜欢高大的男人，喜欢短头发的干净的男人，喜欢他们的耳朵。”

　　我还是上BBS，但是现在是躲在宋凯的舒适的卧室里。

　　我看到一个叫泅鱼的女人的帖子，我知道她是住在隔壁的一只金丝雀。我有理由相信那个每天早晨在窗户上贴一张新卡通画的女人是她。因为她在帖子里还说，她每天下午都画卡通画来打发时光。那些画上的妖女，有着奇怪的颜色，但都美艳非凡，还有一张忧郁的脸，大眼睛直直逼视着人。

　　这是一只多么可怜的金丝雀，一条多么忧郁的泅鱼。

　　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我是跋涉很久的兽，飞翔很久的鸟。那样的女人，不会明白什么叫害怕和死亡，她只有寂寞。宋凯让我如此自由，他对我的要求，不过是让他能够看见我。以及穿他买的衣服，我可以自己挑选衣服的款式和颜色。

　　可是我依旧想着那个问题，我想知道什么是死亡，死亡是一个开始还是结束，为什么有人寻死有人贪生怕死。

　　宋凯说，小猫，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天生是为了寻找你和保护你。

　　我亲吻他的头发，他轻轻地拥抱我。小猫，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我爱风雷。我爱宋凯。

　　我对宋凯说，我们养一只猫好不好。猫会比我死得早。我想知道它死的时候我难过不难过。

　　宋凯笑了。女人是不能以常理去揣测的动物，所以常被比做猫，正如猫是不能以常理去揣测的动物，所以常被隐喻女人。这下我有两只猫了。

　　而宋凯未必同意养一只猫，因为他知道我未必养得起一只猫。这样娇贵矜持的动物，通彻都是戒备的气息。猫儿们总是睁着大而亮的眼睛，用惶恐神色掩盖狡黠。猫有让你心甘情愿屈服的能力而且不停地使用。

　　一猫九命。猫这么不容易死？

　　“既然宋凯这样了解你纵容你，你为什么还要那样残忍地杀死他？你们同居了三年，他从未虐待过你，又希望同你结婚。”

　　我蜷缩在椅子里，看一眼女警察眼里怜惜和鄙夷交融的神色。我懒得和她说话，我的手腕很痛。给我包扎的那个护士一定蠢到喜玛拉雅崩溃。而且他们蠢到只救活我一个，宋凯死了。

　　宋凯说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我也这样想。

　　我对宋凯说，我想带你走。我爱你。

　　他睡熟的样子很好看，英俊的男人。我想起他第一次见我的那天，穿宽大白色运动外套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支玫瑰，对我微笑，可是他的鞋带开了。

　　我看过很多关于“濒临死亡”的书。可是这一次是我自己。宋凯的血流到我身上，同我手腕上的血流到一处。他不会醒来，我在他的晚餐里放了安眠药。我低声呼唤着宋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然后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我和宋凯牵着手穿过一个黑暗的甬道，那一头有许多似曾相识的脸。那些穿着白衣的人面貌和善，他们商量着。有一个说，他们结婚的日子还没有到，所以那个女人必须暂时先回去。

　　许多鲜花，粉红色的，葡萄绿色的……许多鲜花。铺天盖地的鲜花，淹过来，我快要窒息……宋凯微笑着说，小猫，我会等着你。我要同你结婚。

　　我没有看到风雷。

　　“行了。”女警察打断我的话，“我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

　　其实我早发现双手是空的，即使他们说，若是摊开便拥有整个世界。而我摊开双手听见什么匆忙逃逸的声音，才知道原来世界不在我这一边。好象一只张嘴呼吸的鱼，发现水里没有想要的氧气和想要的温暖。

　　可是不是因为宋凯。也不是因为风雷。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抱着肩膀打了个哈欠。

　　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他们要怎样处治我。我爱宋凯。但是我不一定要去他的世界。就好象我十五岁那年，没有人看见我在风雷背后用大力推的那一下。

　　因为他不是宋凯，他是风雷，风雷是风中的支离破碎的鸟。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说，这个女人大概神经有些问题，是不是先送她去治疗。

　　可是2003年的春天。

　　可是春天的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她选择在水底结束自己三十岁的生命。

　　因为她终于知道，死亡无所谓是开始也无所谓是结束。即使下一秒就毁灭。

　　一只窒息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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