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发现,在一个班里,坐着12人, 清一色的中国学生。教师特意要求他们隔开坐, 以防止上课时说英语以外的语言。教室墙上有脏兮兮的黑板、地图以及五颜六色的语法提示。在学生的作业本上,其中有一题问:“美国年轻人,去酒吧的一个主要目的是什么?”下边用工整的笔迹答道:“找到一个女孩,坠入爱河。”
在这种英语班上课的学生,每天在图书馆、宿舍和课堂之间三点一线地周旋着。“他们花大把时间完成无数个小时的在线听力练习,编排那些情节琐碎、且跟自己的现实生活毫无瓜葛的短剧,来阐释美国文化。其中一个短剧,讲的是老公买了玫瑰花,讨好怒气冲冲的老婆;另一个,是讲一家人如何欢度暑假。”
因为中国学生喜欢待在一起,加上语言障碍,他们真正接触美国生活的渠道, 可谓少之又少。虽然人在美国,却仍是在通过教材,了解着美国文化。
“他们在强化班上课,就像生活在中国和美国这两个世界的夹缝间。”黛西试着总结说。
泡泡还好,她的口语不错,通过语言考试后已正式开始学习专业。尽管身边有了很多美国同学,但她依然觉得交流困难,“有些美式笑话,我根本听不懂,就只能跟着笑。”
俄亥俄大学的校园很漂亮,是标准的美国大学校园。中国学生初来乍到时,都挺兴奋的。但是,当他们在英语强化班待上一年半载后,普遍有种挫败感。
“我想在真正的大学课堂里学习,过上更地道的美式校园生活。但我只是看着美国学生走过、路过,在食堂一起吃饭,我无法体验到那种生活。”克莱拉说。
“天天学着一模一样的东西,看不到希望和尽头。”一个在英语强化班待了一年半、5次托福(微博)考试均告失败的男生说。
黛西感觉,他们好像被这门课给卡住了。
他们聚在一起,抽中国烟,说汉语,聊英语课、聊作业、聊家乡
在采访英语强化班负责人时,黛西第一次听说了“中国城”。
“他告诉我,中国学生最集中的一个地方,是‘中国城’,他们同住在那一幢楼里。当时我吓了一跳,完全不能相信,因为我觉得这事太奇怪了。你知道,当我到国外读书的时候,我可不想跟一帮美国人住在一起。这样做,对很多事情都没好处。比如,你就没办法接触语言,我的报道里有一句引语,就是说‘这不是学习语言最理想的状态’。”
她决定一个人,去“中国城”亲眼看一看。
“中国城”的正式名称叫做斯科特楼,它实际上是俄大的一栋留学(微博)生宿舍楼,因为住的中国学生太多,被人称为“中国城”。虽然现在中国学生已被分散到了其他宿舍楼,但去年的时候,这里共住了215名学生,其中180个是中国人。
“中国城”的入口是一座红砖砌成的拱廊,上头挂着灯笼。顺着这些灯笼走下去,就到了一座露天的院子。院子里有片草坪,还种着樱桃树,中央由4只木制长凳围成了一个圈。
环绕着院子的这栋宿舍楼,十分雅致,一共有4层。一层是教室,上面3层是学生宿舍。夜晚,一排排白色的窗框里,射出温暖的金色灯光,整栋建筑,像一个镂空的立方体。走廊里,可以看到一扇扇门上,用汉字做的装饰。
黛西一个人在楼道里晃,碰上了宿舍管理员。在交谈中,她得知,当天晚上,这里要举办专为中国留学生准备的迪斯尼主题派对。
为了丰富中国学生的社交生活,不让他们长时间待在宿舍里,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精心组织了很多活动,有迪士尼卡通主题电影晚会,也有在当地年轻人里很流行的化妆舞会。
在一次化妆舞会开始前,宿舍管理员打扮成白雪公主的样子,挨个敲宿舍门,邀请中国学生参加派对舞会。
舞会上,黑白金三色的气球,被用胶带粘在墙上,以遮住原本严肃单调的建筑风格。“女士们穿着修长的露肩礼服, 缀满水钻的细高跟鞋, 在脏兮兮的灰色地毯上蹒跚挪步。男士们则穿着不合体的西装,从裤腿可以看出明显大一号。安迪戴了个灰色领结,正和泡泡吵架。克莱拉没来,宅在屋子里。”黛西回忆她当时看到的场景。
舞会办得似乎并不很成功。“红黄相间的灯光,映照着面具下害羞的脸。多数中国学生,只是待在圆形舞厅边上的阴影里,三五成群,打趣闲聊,只是随着音乐的律动,微微弯一下膝盖。各种甜腻的亚洲风格流行曲,循环播放了一夜。”
黛西的许多照片,都是在“中国城”里拍摄的。她还在英文报道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在“中国城”看到的一个个场景。
每到日暮时分,“中国城”楼顶上就会点亮射灯,刹那间,这个散落着烟头的院子,沐浴在蓝色的光线之中。
一些人站在院子中央的小广场上,聚在一起抽烟。他们说的都是汉语,在聊英语课、聊作业、聊家乡。黛西凑过去跟他们说汉语。“他们对我很感兴趣,觉得我很有意思,觉得一个试图说汉语的美国人很好玩。”
比尔和6个朋友一起坐在长凳上, 抽着中国烟, 讲着各种荤素段子。他们都抱怨在这儿生活的无聊。比尔已经来了5个月,几乎没有美国朋友,只和中国人交往。课余,他要么在聚会厅里玩游戏,要么在体育中心打篮球。他的英语口语很差,看到自己上强化班的漫漫长路,心情黯淡。当时,他在考虑夏天回中国,突击准备托福考试。
克莱拉合上笔记本电脑,走出她的宿舍。室内,那张属于美国室友的床,依旧空着。她沿着走廊,走过一扇扇紧闭的门,到了聚会厅。她和两个新来的同学用中文聊天,看过了迪士尼动画片《大力士》,在迪士尼主题的涂色本上,用蜡笔画了一会儿画后,克莱拉便又回到空荡荡的房间。
另一间屋里,一群中国学生正在用电饭锅煮面条。面条里只放了葱和酱油,然后他们用筷子吃。因为宿舍内禁止做饭,所以他们用塑料袋罩住烟雾探测器,以防触发警报被抓。
黛西在报道中评价道:“这里几乎处处弥散着彻头彻尾、坚不可摧的中国‘特色’。”
这种“特色”可不止是食物。凌晨两点,在“中国城”3层的学生休息室,4个18岁的学生正在打麻将。摸牌出牌之间,这些年轻的中国女孩互相逗趣、闲谈。
“我胡了!”一个叼着香烟的女孩喊道。随后,她推倒面前的14张牌,向大家展示。4人开始洗牌,“哗哗”声代表着新一轮牌局的开始。
“删除麻将照片,快点删除麻将照片!”
英文图文报道完成后,黛西将这些作品发到学校网站,刊登在一个叫做“我们的梦想是不同的”的摄影项目里。她特意给照片里拍到的中国学生发了信息,并告知了英文报道链接。可黛西没得到什么反馈和回应,“只有其中很少的人,见面被我问起的时候跟我说:嘿,照片不错,看着挺酷的!”
今年春天,网易的编辑跟黛西联系,说想发她拍的图片。黛西给他们传了40幅。后来上网的照片,是由编辑选定的。黛西还在期待中国编辑通知她中文报道发布的时间,却一直没等来。报道在中国已经发表了,她还不知道。
第一个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打来电话的泡泡。那时候是晚上九十点钟,黛西在自己房间里,正准备泡一杯热茶。“她第一句话就问我:黛西,你是不是把你的照片,发给了一个中国的网站?我回答她,对啊!然后,她在电话里拉着长音,缓慢地说:好——吧——”
泡泡打电话的主要目的是警告。她告诉黛西,现有有些中国学生很不开心,他们想要找你,跟你聊一聊。黛西说,好啊,你可以把我的电话给他们,我很愿意跟任何一个想找我的人,聊一聊这件事。
放下电话后,黛西开始上网搜索这篇报道。紧接着,她接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一直到第二天凌晨4点钟。“那天晚上,我差不多接了50多个电话。有些是同一个人,翻来覆去地打给我。他们显得很烦躁,很气愤。虽然第二天我还要上课,人已经累趴下了,但我还是想跟他们解释清楚,我觉得需要有一个沟通的过程。”
有个男生给黛西打来电话,上来就问:你家在哪里?地址是在哪里?我现在要去你住的地方找你!黛西回答说:不,今天太晚了,如果你想见我,我明天可以去找你。
讲了半天,男生还是很气愤,他对黛西叫道:“你等着,我会去告你,让你坐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