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从印度到尼泊尔的边境有一座桥，它的名字叫友谊桥。我们就在这里等待着过关。

　　叹息着我们这一跑行程，在国与国边境线上的经历，真是一站不如一站。走到如今，所有的情绪竟只剩下了不耐烦。

　　两边都没有停车场，车只能停在马路边。车窗外就是牛群、羊群、三轮车、人力车、摩托车、平板车，还有飞扬的尘土中拥挤不堪的人流。

　　比马路崖子大约低半米的地方，是一排小平房子。在一间小平房外的草棚下，坐着一位赤着上身的十二三岁男孩儿。男孩儿旁边大约两米处，就是几堆从下水道中打捞上来的、散发出恶臭的污泥。

　　男孩儿正在吃饭，面前放着一张盘子，盘子中是一堆酱黄色的、拌着咖哩的米饭，此外无它。

　　印度教以左手为不洁，因此男孩儿只用右手吃饭。我因眼光无处可落，不由自主地盯牢了这个眼神也颇有点儿迷茫的男孩儿。只见他每次都用右手从盘里捏起一团米饭，在掌心中揉成一团，然后放进嘴里，抬眼看一看周围的人群，又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好像一切都已是下意识的习惯。

　　斑斑点点的苍蝇在男孩儿手脸、肩膀和盘子中争舞争食，却从不见男孩儿轻轻抬手驱赶。

　　就在男孩儿眼前不远处，走过来一位披着纱丽的妇女，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大约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孩儿。妇女把男孩儿脚边的污泥当成了天然厕所，手中还有一方小土块，那是为了给婴孩儿方便后擦拭所用的东西。

　　我本盯着男孩儿的目光，一下子又无处可落。

　　回头，迎面扑来的，还是分不清颜色与个体的人群。自从我们停下车，就已经被这样的人群从三个方向围住，除了下面那排小平房和小平房旁边的妇女和男孩儿，周围早已水泄不通。我怀疑我们这一行人与这一行车看起来更像是外星球来的怪物。永远只有越来越多的人，却不见会有一个看烦了自动离开。

　　竟然连目光都无处可逃！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他们究竟又要到哪里去？

　　今天不是礼拜、不是周末、不是任何与这片大地有关的宗教节日。都是一些青壮年，除了围观，真就无事儿可干？

　　二十多天来，在南亚这片大陆上，在印度河和恒河的腹地中穿行。

　　车行之处，永远都是这样密密麻麻的乡村和城市；

　　永远都是密密麻麻的乡村和城市中密密麻麻、摩肩擦踵般的赤脚如林；

　　永远都是密密麻麻的贫困和空闲，间或闪现的是高级酒店中梦幻般的高雅与奢华。

　　感觉自己一点点地被淹进人群中，恐惧着永远也挤不出去了。

　　真有一种恶梦难醒的恐怖。心里再再地怀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与我们究竟有什么相干？

　　多年来曾经一直有一个心愿，未来某一天，假如感到自己具备了一定的能力和实力，一定要做几件对生命有所观照的事情，为今世今生被赋予的鲜活生命，为曾经因我而付出的关怀和爱心，为一份感激的心情，我希望我能有所补偿。

　　仅仅二十多天，随着眼光在人群中不堪地蹉跎，我惊讶地发现，这种曾经对生命所怀有的极其温存的情绪，逐渐像钟摆似的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

　　对眼前的景象一再地怀疑，人类难道真的不具有自我节制和自我约束的能力？人类离自我爆炸还会有多远？比如眼前的现实。宗教能怎样？文化又能怎样？究竟是安慰剂还是麻醉品？

　　想象着如果能变成一只飞鸟呢？拥有一双健康的羽翅，在天空中俯瞰着蜂涌的、麻木的、围观的人群，会不会窃窃自喜？终究造化弄人，没有在今世托生为人？

　　可惜没人借我一双羽翅！可惜如果连飞鸟都学会了人的思考，天空中也会变成这样黑压压的一片，足以遮敞所有的光芒。

　　仍然渴望着逃离，从二十多天来无处不在的眼海中，从这片陌生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和原谅的土地上。这已成为我目前惟一的心愿……

　　还有一个尼泊尔，后面就是喜马拉雅山……

　　家，已经不远了……

　　要快！

　　所有手续办齐后，七个小时已经过去。中国水力电力公司尼泊尔经理部的陈总一直陪我们站着，最后实在忍不住，说：“光看电视和报纸还不觉得，这么陪着过一次关，才知道你们一路经历了多少艰辛。”

　　真想告诉这位好心的同胞：“前面再苦再累再危险，都不如这二十多天来的不耐和烦心。原因是，人，永远也搞不清的、读不懂的、哪里来的这么多无事可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