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老师的鼓励下,我们始终相信自己是优秀的一群,始终觉得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还没有实现。他可能不知道,他播下的种子,并没有因为一场暴风雨而死掉
早上,收到老家高中一位朋友的短信:陈老师7月25日10时10分因病(肝癌)去世……这个消息让我悲伤,却并不意外。不久前,我向这位朋友问起我读高中时的班主任陈老师的境况,他告诉我:他现在一高,身体很不好。
县城的一高已经是全国闻名的高中,每年几十个人考上北大清华,能调到一高任教,也算是对职业生涯的肯定。只是造化弄人,一生对自己要求严格,不喝酒不抽烟,但是仍然遭遇到病魔的侵袭。
我读高中的时候,县二高刚刚创办不久。我通过全县五科竞赛进入了这所中学的重点班,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学习理科的料。为了坚定学习理科的信念,我把历史课本都扔掉了。最后,理科成绩仍然没有起色,在高二分科的时候,进入了文科班。
刚刚从师专英语系毕业不久的陈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高一时的六个班,到了高二,就变成了理科4个、文科2个,文科生基本上都是失意青年,成绩好的都被要求读理科去了。我们这些“重点班”淘汰的,到了陈老师班级,被他视为宝贝。事实上,我们也很快就崭露头角,成为文科班中的尖子生。
现在想来,我们都是井底之蛙,但是那时在那一小片空间中,我们也都把自己当成了豪杰。教语文的张老师,是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女孩,课讲得不好,我们就在后面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在下棋。她勃然大怒,喊我站起来背课文,我背不出来。她又喊几个男生站出来背,这些同学以为我是故意对抗老师的革命者,就站在了我这边,都说背不出来。最终,有十几个男生,尴尬地站在了教室里。
张老师气极,喝令我们站到教室外面,并且喊班主任陈老师过来处理此事。陈老师安抚了她,把我们带走了,我们以为会是一顿痛骂,结果他却轻描淡写:“你们那个张老师大学没好好用功,教得是不太好,但是你们要努力。”我们知道,他和我们站在了一起,这是一个神秘的同盟。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在高考中证明自己,也证明陈老师是对的。
班主任是所有老师中最辛苦的。早上6点,他就要到教室来监督早读,到晚上10点,等学生下了晚自习,他才能回家。我们这些尖子生曾被他请到家里做客。他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是一栋自建的两层小楼,在20世纪90年代,这是县城的普遍做法。女儿乖巧,太太朴素,她们都以他为骄傲。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乡镇上的青年,终于在县城站稳脚跟,也算是小有成就。
陈老师当班主任,带了我们两年。我们班的成绩,总是压过隔壁文科班,那两年时间,他应该和我们一样,内心充满了希望。等高考结束,成绩出来,大家全都傻眼:全班只有一个上了本科线,而且由于志愿填得太高,也没被录取。事实上,全班忙了两年,最后没有一个人能读上像样的大学。从此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我再也没有见过陈老师了。
那是整个体系的失败,也是这个县城教育最低迷的时期。我和几位成绩比较好的伙伴,只好选择到邻县去复读一年。后来,我们都在别的县城考上了重点大学,但是如何理解高考的失败,以及如何理解我们的高中生活,都成为一个问题。
读大学后,我们很少回到县二高,那确实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地方。我们也无法举办一次同学会,全班都没有考上一个,大家聚到一起如何怀旧呢?同学们毕业后,也很少有人回到学校去看望陈老师,在一起又有什么好谈呢?
这种整体失败所暗含的某种必然性,是大家不愿意面对的。文科两年,是高中最长的一段时光,是被整体否定的时光,反而是高一的同学,以后来往更多。不久前,我看到高中毕业的合照,有很多同学都认不出来。大家似乎在一场失败的战役后四散奔逃。
我们的失败,对陈老师的影响一定更大。我们只不过耽误了一年,就远走高飞,而他却要真正面对这种失败的本质:在这样的高中教书,还有什么希望?如果学生都考不上大学,作为班主任又颜面何存?他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我猜那几年他一定很难过。他并不是一个混日子的人,他想有所作为,我们的理想没有破灭,而他的却破灭了。
没有谁应该为这样的失败承担责任。在小县城,这其实是人们普遍面临的命运。绝大多数人都考不上大学,都走不出这个县城,只不过我们在学校里假装不知道罢了。现在我确信,这种幻觉也有美好的一面,在陈老师的鼓励下,我们始终相信自己是优秀的一群,始终觉得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还没有实现。他可能不知道,他播下的种子,并没有因为一场暴风雨而死掉。张丰
原标题:怀念一个老师和他的“失败”
责任编辑:黄晓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