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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宏非:白痴造句

http://edu.sina.com.cn 2001/01/10 15:13   三联生活周刊

  过敏是一种常见的生理反应,不同的个体有各自不同的过敏原,可能是某些药物,化妆品,食品,也可能是花粉,乌龟甚至蚂蚁。

  虽然医学界对于过敏的真相还不完全了解,但是我依然有理由相信,我的过敏是所有已发现同类症状中最棘手,最痛苦的一种:因为我的过敏原乃是某些十分常见的词汇和句子,而其他过敏体质的人每天遭遇花粉或乌龟的机会相对就要小得多。

  例如,“亮丽”就是让我过敏的词汇之一。近五年来,这个词汇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及适应性无所不在地困扰着我。“亮丽”的东西,可以是容貌(不分男女),衣饰(无论冬夏),心情,人生,三围,也可以是景色,例如“朝阳区将继续推进亮丽示范大街建设”,也可以用来形容某一产业的现状和前景,例如:“饲养肉驴前景亮丽”。

  “亮丽”、间或做“靓丽”,是一个港台词语,除了嵇康在《杂诗》里为我们留下过“皎皎亮月,丽于高隅”以及繁体版Microsoft Word把“丽”列为"亮"字词组的第一选择,在各地的汉语词典上都很难找到,因此我怀疑它来自日语。做为一个流行语汇,“亮丽”比“酷”更具喜闻乐见性,因为它显然与“美丽”或“明丽”最为接近。不过比较起来,前者更具一种偏重于外在的、抢眼而且张扬的特点。

  “亮丽”侧重的是事物表面的光线反射性,“美丽”则比较偏重内在的、主观的感受。换言之,“亮丽”就是“美丽看得见!”,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强迫性。“亮丽”的流行,说明我们的眼睛和其他感官比“美丽”时代更容易被闪光的东西所吸引,须要有“亮”才能唤起足够的愉悦,唯有足够的亮,才能获得“闪”的效果。

  尽管我如此地厌恶这个词汇,但也不得不承认,“亮丽”具有高度的独立性和不可替代性。正如我同样厌恶的那个“搞”字。试把“美丽”置换为“亮丽”,像“这是亮丽的祖国”,或“工作着是亮丽的”这一类的句子立即就会变得不三不四。道理我明白,可就是忍不住地过敏,呼吸困难,浑身起鸡皮疙瘩,尤其是“亮丽”再加上“风景”或“风景线”,听起来更像是“我×”之后带上了对方的若干直系亲属。

  今天,如果你是一个不善打比方又懒得使用形容词的人,“亮丽的风景线”为你提供了一个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案,而且一点也不会污辱你和别人的常识。来听听有文化的人是怎么说话的:“中国现代文学馆”─现代文学研究的一道亮丽的风景",“温州皮鞋连锁专卖─温州皮鞋最亮丽的风景线”;“资产重组,目前中国股市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解放军、武警官兵训练和战时穿着的迷彩服,是时尚便装的最亮丽的风景线”;“道·琼斯指数和《华尔街日报》是华尔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川菜,西部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风景”和“风景线”我都懂,甚至连卞芝林先生生前写过的那种“风景”都略识一、二,却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一片“亮丽的风景线”,尤其是当我在在某中文网页上读到摩根士丹利添惠董事总经理玛丽-米克尔竟也说出“网络公司前景依然亮丽”这样的话来,就不得不说服自己相信,今年年初国内某杂志在援引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反对北约空袭南斯拉夫的声明时所使用的“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说法,原来也很有可能就是原话。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忧虑地写道:“有时候我觉得有某种瘟疫侵袭了人类最为独特的机能,也就是说,使用词汇的机能。这是一种危害语言的时疫,表现为认识能力和相关性的丧失,表现为随意下笔,把全部表达方式推进一个最平庸,最没有个性,最抽象的公式中去,冲淡意义,挫钝表现力的锋芒,消灭词汇碰撞和新事物迸发出来的火花。

  在这里,我不想多谈这种瘟疫的各种可能的根源,无论这种根源是否在于政治,意识形态,官僚机构统一用语,传播媒介的千篇一律,是否在于各种学校传授凡夫俗子们文化的方式。我关心的是维护健康的办法”。

  “维护健康的办法”,这正是我的问题。最后我想说明的是,尽管我的词语过敏症看来无药可医,不过,何以某些人对某些事物过敏而这种物质同时却对大部分的其他人士无害,是医学界在过敏症研究上有待突破的最大障碍。故词语过敏症纯属个人思想问题,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过敏,不应影响到看风景的人在楼上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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