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筠庸懒地拖拉着行李箱，街上那水泥块铺就的地面高低不平，箱子似乎一下子重了许多。一弯污浊的河水静静地躺在水泥楼房和拥挤的汽车、人群中间，显得有点无奈和寂寞

。

　　之筠乘公交车在K市市委大院前下了车，他要去作协一趟，向几位老师告别，自从之筠的第一本书出版之后，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前辈和朋友，大家的秉性差别不大，所以在一起说话时也无所忌讳，之筠和他们接触总觉得能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自己身上没有的优点和智慧，对自己以后写作上的进步有好处，他们为什么喜欢和自己这样的人交往之筠想，大概是因为年轻人的身上朝气蓬勃能让他们看到自己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前的影子。

　　市委看大门的保安同志也算是熟识了，可是仍旧按照规定出示了证件，领了一份会客单。K市作协算不上有名气的作协，和这里强劲的经济发展势头形成强大的反差，所以办公条件就差了点，和几个局挤在同一个办公楼上。

　　进到办公室后，见只有卫青一个人在上班，手里正在翻弄一本〈〈收获〉〉杂志。四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仍旧是这样的年轻。他说许多人想坐下看书看报，但是不是没有时间便是没有心情，自己这是国家发着观官俸支持着搞创作，再不学习就对不起党和人民了。屋里挤着三四张办公桌，之筠清楚地看到另外几张桌子上积了灰尘。之筠告诉卫青自己还要搞创作，这次回到家里还是写小说。卫青虽然身处小作协，但是在全国都有“文网”，他告诉之筠再出书自己可以帮忙，因为他认为之筠的第一本书没有做得太好，炒作上，还有书的封面设计上层次都太低，没有让内容发挥它应该有的影响，卫青是一个愿意帮助青年人的诗人，他和之筠之间是非常坦诚的，虽然身为前辈却从来没有摆过架子，甚至领着他的情人和之筠在一起吃过饭。这次来作协之筠也主要是来向卫青老师告别。

　　他说：“出书的事情就先谢谢你了，等写出来再说吧。我这就走了。”

　　路边烧鸡店溢出腻腻的香味，夹杂在沙尘中窜入之筠的鼻腔直冲得他有呼吸困难的感觉。

　　前面的人行道被一大群人堵塞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贴在人圈的最外层，嘴巴抹得红殷殷的，她端着一只精致的细瓷碗，右手拖了碗底儿夹着筷子，踮着脚尖望人群里张望，时不时回头照顾一下身后的一间卖妇女用品的商店，再顺便夹上一筷头面条塞进嘴里，然后咕囊着继续热情高涨地往里凑。

　　郑之筠试图避开这嘈杂的一团人。

　　转过头来回看下边的车行道。一辆“丰田”随着一声长鸣，似乎早有预谋地赶超了前面的“红旗”，“丰田”欢乐的情绪通过司机按“笛笛”昭然若揭地表现出来。前面一两破落的“昌河”出租车不知所措地朝道边闪去，后坐上的乘客那只惊乎不定的脑袋不停地摇摆着。

　　郑之筠认为有必要耐心等一会儿，待前面的人散去再过。

　　不觉靠近前面那热力四射的人群，人圈却从他站立的位置裂开了一条缝隙，裂缝中一溜走出三个穿蓝色制服的男人，他认不得他们到底属于什么执法部门。郑之筠立即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认为只要穿制服的人就可以威风凛凛地执行庄严的法律。他暗笑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学生。可这怎么能怪他呢？即使现在，铁路部门三令五申整改，可是不少穿制服的铁路职工还是保持着训斥乘客的习惯，一脸的不得意：“这是规定，交接时间不卖票！等不急不等！”售票窗口前是一字长龙焦急等待的队伍，而离交接时间明明还有五分钟；有许多穿制服的邮局职工仍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没零钱，给你五个信封吧。”她面前的老人只是给远方上学的儿子寄生活费，他要这五个信封做何用？就算人家用得着，你有什么权力给信封赋于人民币才有的流通交换职能？

　　他们秉承了法律的重要特点：强制性！

　　那最后出来的男人扭头留下一句话：“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一行三人钻进道旁有“市容整顿”字样的白色小车子。排气管吐出一口刺鼻的蓝色烟雾扬长而去。

　　这边看意已尽的人陆续开始离去，留下几个更有有耐心的看客。

　　郑之筠见松散的人体中，干净的红色水泥砖上卧着一只卸下轱轮的农用架子车蓬，上面装着成袋的废纸，就像一个又老又脏的截了下肢的残疾人，可怜巴巴地把自己搁在马路边求人爱怜。架子车蓬边有一个高大的老头儿，三月里暖热阳光的照耀下，穿一身磨得发白的粗布棉衣，上衣豪放地闪开着，露出已经枯皱的胸肌，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麻子。因为渗出来的汗渍，整个胸膛晶净发亮。老头儿不仅额头上有皱纹，甚至脸庞上，鼻子上，下巴上都有，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就像一头上了年纪的老牛用最后的力气拖着老化的铁犁盲目地犁过的黑土地。浓稠的泪水迷糊着他惺忪的双眼，人们几乎寻不到他的目光。他坐在两轮间的轮轴上，两只手像生锈的铁锚一样死死地抓着两片屁股压着的铁轴。

　　“大家帮帮他的忙，帮他把轱轮安上。看人家乡下人多可怜，跑了四五条街大半天才收来这点破东西。家里人有病等着用钱，儿子娶媳妇也得用钱，还好，没得让这些人把轱轮收走，收走了还不是要他的命吗？”

　　那端碗吃饭的妇女大声说着。

　　“大家帮帮他。”她已经喝完了面条碗里最后一口汤。

　　郑之筠搁下行郑箱，来到那老头儿的身边，试图用手掰开那两只生锈的铁锚，可之筠越用力他抓得越紧。老头儿仍看着远方，脸上的泪汁越积越多。

　　看来老头儿还没从刚才反抗者角色中走出来，两只轮胎被屁股压得扁扁地。

　　好一会儿时间老头才意识到眼前的小伙子既没穿制服，又没带大盖帽，是帮他的人。

　　“谢谢你，孩儿。”老头很激动。也许“孩儿”是老头家乡对小伙子最亲昵的称呼，郑之筠尽管听着不是很顺耳，却是一脸的欣然。

　　一大群人看着郑之筠吃力地抬架子车蓬却都一动不动。

　　端着空碗的妇女，绘声绘色地把事情的原委讲给迟到的人们听。

　　那边走近一对男女，看清事实，立即下手帮二人。

　　老头儿心有余悸地拉起架子车颤抖着离去。郑之筠看看后到的男女，男人也穿一身制服，可能是个保安；女的，穿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三人不约而同地浅浅笑笑。

　　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好事，他竟把学校中一切的不快抛在了瑟瑟的风里。

　　城市的早春也许不会关注这段意义不大的小小插曲。但郑之筠的举动却像一阵细风在这后来的女子心中荡起了一层跳动的水波。

　　“淼淼，看来你今天回不去了。”

　　“谁知道检查结果会出来得这么慢。明天还有课呢！”

　　“没事，我给你买明天最早的火车票。”

　　共交站牌下，之筠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刚才的一对男女在说话。

　　公交车来了，几个人拥上去，车上竟很拥挤，只得站着。

　　车行途中，忽然之筠他们身边座位上的一中年男子喝令司机停车，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手机套儿。

　　“有小偷！”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司机，不要开门。不，开开车门等我下去后不要开门。我去叫警察。”

　　司机也感到有份责任，就听了男士的话，把车门开开又关住，不让人下。

　　幸亏几十米外就有警厅，可车上已经怨声载道。

　　“我有急事！”

　　“丢了一只手机就把一车人全软禁起来，丢了奔腾4还不把整条街都封起来!”

　　不长时间就上来两个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走到那男士的位置旁边，上下打量着四周的人。

　　郑之筠纳闷今天怎么见这么多穿制服的人。这次还和这两个发生了目光的对接，看起来自己也被列入了怀疑的对象。

　　“小偷的手段多高明！人家肯定早已下去了，还等着被抓？”有人提出高见。

　　“搜身吧，警察同志。我才买的新手机。”男士央求着。

　　车内静了下来，没人再说话。搜身，搜谁？收自己？

　　“我离这么远总不会够到你的手机吧？”远远的一个人说。

　　是啊，搜身也不能每个人都搜。

　　“搜我周围的。”男士也感到要求多少有些过分，就做出让步。

　　包括郑之筠在内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远远的竟有人小声议论：“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最像的是那个农民。”

　　“我看是保安。保安素质都不高，都是乡下没事干的人做的。”

　　郑之筠看看周围，见一个穿得较旧较过时的皮肤黑红的中年人脸憋得通红，低着头不敢出大气。他猜想别人说的“农民”就是他。可郑之筠是不敢确定的。他从小长在农村，城里又有家。他见过不少比农民生活还清苦的城市下岗居民，虽然总的说来农民生活苦。

　　再看那保安，一脸的愤怒，恶狠狠地寻声盯着那长舌的乘客。郑之筠觉得他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跨过去用学过的擒拿招数两招之内将那人制伏。

　　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在那男士要求的被搜查之列。他知道不但那男士无权搜查自己，就是警察，以至于国家领导人也不能这个时候搜查自己。除非？郑之筠寻思到：除非国家宪法被当作手纸扔进便池的时候。可事实上全国上下都很尊重宪法。

　　“你们没有权力搜我们。”他说得很平静。

　　“我们没说搜查任何人。”警察说。

　　车内开始哗然，“是啊，他们可没搜查证。”

　　可有人却有不同说法：“这两个同志比较文明，你没碰见那些素质低的家伙，不要说搜你的身，打你你也得受着。”

　　两个警察听了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脸上呈现出红一块白一块的颜色。

　　“好了，跟我们去备个案。”

　　丢手机的的男士很不情愿地下了车。

　　被别人视作农民的中年人满怀激动地看着郑之筠，很明显，他把他固有的权利看作眼前这个青年人的恩赐，他的脸慢慢恢复了原来的肤色。保安也望了他一眼，闪现了一瞬笑意。

　　郑之筠很满意现在的结果，对刚才受惊的同胞笑了一下。

　　他这笑被保安身边的女子捕捉到。她觉得这张笑脸在哪见过，可是想不起来……

　　“前面到站省第一人民医院，请乘客朋友扶好扶手，到站的乘客准备下车。”车内的小喇叭传出这样甜美悦耳的声音。

　　女子和保安下了车。

　　郑之筠禁不住把头扭倒车外，看到他们保持着很恰当的距离向医院那雕着盘龙的巨大仿古式门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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