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一道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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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3/25 15:14 《大中专文苑》 | |
那年春天的雨水特别足,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下。马帮在崎岖的山路上整整走了三天,好不容易挨到三门镇。 领头大哥乔峰说,我们就在这里住下,直到雨停。 空气中湿漉漉的,四周的山峦灰暗如墨,雨云氤氲。 马帮歇息在王掌柜家的走廊,骡马拴在后面堆放着木材碎石的杂院里。 那天是我15岁的生日。乔峰大哥从盐包里掏出几块盐巴给王掌柜。 “段娃子今朝生日,跟你兑几个鸡蛋,给他打打牙祭。” 王掌柜忙拦住,笑道:“乔老大见外了,大家都是熟人,晚些时我叫厨房的做碗鸡蛋面送过来。” 又瞅瞅我:“年轻娃子,走这条盐道,不容易啊。” 乔大哥没勉强,抱抱拳:“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那就谢了!” 傍晚时候,我们正支了炉子生火,木柴湿湿的,生出呛人的浓烟。几个大哥脱着赤膊,在火边烤衣服。我劈着木柴,远远看见一个朦胧的花影,从后院厨房那里过来,飘过积满雨水的天井,直到廊下。 “哪个叫段娃子啷?”一个脆亮的声音响起来,在这个沉闷的空气中,像一缕破窗而过的阳光。 汉子们都朝我看过来,嬉皮笑脸取笑道:“好俊的女娃。段娃子,好福气呀。” 脸上热辣辣的,在一团熏人欲醉的清香中,我手足无措地捧着一碗鸡蛋面。 “听爹说,今天是你15岁生日。这碗鸡蛋面,趁热吃了,睡个好觉吧,明天你就是大人了。”那个姑娘笑着说。 我窘得说不出话来,一种长期潜伏在体内的陌生感觉,立即苏醒过来。像是幼年在春和日暖的河边,细细数着手中光滑的鹅卵石。 “我叫王语嫣,你呢?”甜美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脸,消散在空气中久久不逝。 “段誉。”我讷讷地回答。 “你慢慢吃吧,我走喽。”一片花影又飘过去。 这一生,我再也无法忘却那个落雨的傍晚,那个面如清月、星眸明亮、淡绿的衣衫、编着十几条小辫的姑娘,她如一颗横空划过的流星,深深坠落在我懵懂初开的记忆中。 吃着鸡蛋面,耳边隐隐传来汉子们的嬉笑声:“好俊俏的姑娘,王掌柜的好福气啊!” “段娃子,今晚做个美梦,娶她做媳妇啊!嘿嘿嘿。” 到第三天,小小的三门镇,已经聚集了五个被大雨困住的马帮,还有一些到处流荡的放蜂人。 此后的几天,雨一直未停,人们都很焦急,连骡马都不耐烦了,焦躁地打着响鼻。整个镇子像一个慢慢陷进泥潭的果核,好像隔绝于世间之外。 我一直等着那个姑娘出现,虽然也担心误了行程,但心中却隐隐害怕晴天的到来。 镇上披着蓑衣的山民,交口传着各地的消息,哪里出现了泥石流,冲走了多少人和牲畜,哪处山路上,人们发现马帮撂下的骡子的尸体。 人们蹲在铺子的廊檐下,怔怔地望着雨水中蒙蒙的远山。 乔大哥在小酒店喝酒,坐在靠窗的位置,面上没有一点表情,胡子像蓬乱的灌木丛,隐藏着江湖道上的重重艰辛。 一小碟茴香豆,半壶老酒,便消磨了整整一段黄昏。 马帮里开始有人与别帮的赌博,半夜里传来吆五喝六的喊叫声。 这个雨季真的太长了,走了大半辈子盐道的人都没见过。大雨不紧不慢地下了半个多月。 终于放晴了。 太阳挂在天上,像睡醒的婆娘,梳扮一新。绿得发亮的树木、灰黑的墙瓦、干净的青石板小路,历历分明。 人们匆忙地把盐包和食物放在骡马的背上,兴奋地骂骂咧咧。整个镇子一片嘈杂混乱。 几个马帮的汉子不知从哪里慌里慌张急急钻出来,穿着干净的衣衫,裤带上掖着小包裹。 一些人醋劲十足地打趣:“你狗日的,被那婆娘泡酥了骨头啦。再迟点,撂你在这儿。” “呵呵,送了这么多果子,露水夫妻还情深意长呢!” 驭马的大哥们摔响了鞭子。 我急切地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那个姓王的姑娘,心中顿感失落。 马帮离开这个镇子,没走多远,突然听到路边有人招呼:“王小姐,上外婆家啦?慕容少爷亲自过来接呢。” 我猛地回头瞧去,只见那姑娘同一个白衣少年相伴过来,少年俊朗轩昂,王姑娘笑靥如花。 他们旁若无人并肩而过,没有瞧一眼闪避在路边的那个心慌的马帮少年。 三门镇只是八百里盐道上的一个小小落脚点,可是,在我心里却是亮如灿星。每次打那里过,我都有回家的急切和兴奋。 每次都歇息在王记药材铺的后廊。有时能看到王姑娘,有时不能。梦想和等待,如八百里盐道上不息的山风。 十七岁那年秋天,我过山时摔伤了腿。乔峰大哥把我留在了三门镇,托王掌柜照看。 王掌柜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了。原来是药材贩子进山来,王掌柜把从山民那里收买的药材转手给他们,在中间赚过手钱。现在,王掌柜直接把药材送到城里的生药铺出售。隔三差五,他会带着两个背满药材的伙计出山。王姑娘便一直照看我。 在后院一间堆着药材的屋子里,我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瓦罐里熬药的咕噜咕噜声,心甜如蜜。 王姑娘添着木柴,火光映着她沁出汗珠幸福的脸。药香满屋。 这是秋天啊,窗外是满山的红黄色树木,一眼能望到很高很远的天上,白云悠悠。 “段哥,你的腿好了,我带你去后山找山鸡去。” “嗯呐。” 时间如水流逝,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腿伤痊愈,只待马帮回来。这中间,王姑娘的表哥慕容复来过两次。 听说,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在城里开着两家钱庄。慕容复衣着鲜丽、清高自傲,在这个小小的山镇里,犹如林中凤凰。 慕容复也来看过我,带给我果饯尝,我知道那是因为王语嫣。 从慕容复骄傲的眼睛里,我似乎隐隐感觉到,我和他一定要发生什么。 我们在山林中奔逐,在山溪边嬉戏,在重重山峦间放声高歌。 “你扎那么多辫子做啥?”我问正在溪水边洗头的王语嫣。 “女孩子多大岁数就扎多少辫子,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呀。” “是不是到99岁就要扎99根辫子,那不是很麻烦吗?”慕容复也很好奇。 “定了婆家,就把辫子拆散喽……” 我们突然沉默了。我感觉水中有冷冷的光传上来,好像要刺透我。 那是慕容复的眼睛。我笑了,我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更不知道笑的结果。 我等待着,感到身内的血正热起来。 大雪封山前,马帮回来了,我满心失落地跟着他们上路。王姑娘泪眼迷离,送给我两颗用线拴着的桃核。 一路上,我不声不响,细细摩挲着桃核,心想,有一天,如果我把它们种下,是不是会有两棵桃树并立生长,一生相伴? 一次,乔峰大哥有意无意地对我说:“听说王姑娘与慕容复是指腹为婚的,大概快成亲了吧。慕容家富甲一方,一定亏不了王姑娘,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我闭紧嘴唇,目光一片虚无。耳边听见烧火老伯段延庆的叹息声。 在静静的黑夜里,枕着山间的水声和风吹林叶声,我想,我该离开马帮,留在三门镇。 再回三门镇时,我留在那里。乔峰大哥没说什么,送给我一把熊皮鞘的小刀,便走了。 我开始了猎户生活,带着箭和长叉,日夜出没在山里猎杀野兽,然后带到城里去卖,很快攒了一些银子。 人们笑问:“段誉,攒银子想娶媳妇么?” 有时会带两只野味送给王姑娘,王掌柜总是笑呵呵地接了,王家的其他人却对我愈发的冷淡。王语嫣也越来越沉默了,躲躲闪闪,不再像以前跟我自由地说笑。 我有些惶恐,暗地里问丫鬟阿珠。 “你的心思大家都明白,只是小姐与慕容少爷是指腹为婚,少爷对小姐又好,很般配的。你这样会让小姐很为难的。”阿珠同情地说。 我悻悻地离开王家,心有不甘。彻夜坐在茅棚里,一遍遍擦拭着那把熊皮小刀。 第二天清晨,我叫阿珠把小刀交给王姑娘,并告诉她,我会离开三门镇,也许永远不再回来。 说这话时,我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看不到光明的野兽,绝望地咬破了嘴唇。 离开三门镇后,我去了扬州。在那个繁华的南方城市,我干着冒险的勾当。把官府垄断的官盐和茶叶,贩到遥远的塞外一带去卖,再在风沙之地赶了骏马卖给南方有钱的官绅。 我把二十岁的青春交给了刀口上的日子,酗酒、赌博、说粗话、打架,一个江湖人能做的我都做了。 在我脸上遍布刀疤后,段誉的名号开始在一些闲人嘴里流传。 那年深秋,在镇江的望江楼上与朋友喝酒,遇见了原来在三门镇放蜂的阿五。 “马帮还打三门镇过吗?乔大哥可好?”我问。 阿五满脸堆笑。“乔大哥娶了王家的丫鬟阿珠,去年春天生了一个胖小子。马帮散了,乔大哥已经不走盐道了,开始做一些竹器买卖。” 我抿了一口酒,假装不经意地问。 “王姑娘——还好吗?” “我走的时候,王姑娘生了几个月的病,王家和慕容家请了不少有名的郎中,都无济于事。”阿五小心地答道。 “本来两家想一年前就给王小姐和慕容公子成亲。这不,王姑娘一直卧病在床,就耽搁了。” “什么病?”我急切地问。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咳嗽得厉害,已经不成人样了,怕是难熬过这个冬天。” 送走阿五,我急忙借了匹快马,在城中买了一袋名贵药材,便奔三门镇而去。 一路上,落木萧萧,孤雁哀鸣。赶到三门镇,已是天寒地冻。 王府凝在重霜之中。 王掌柜接下我的药材,道了声谢,道:“后天是小女婚嫁大喜之日,你就留下喝杯喜酒再走吧。” “王姑娘重病在身,怎能……” 王掌柜愁眉深锁,无奈地摆摆手,“小女与慕容家指腹为婚,生是慕容家人,死是慕容家鬼。正因小女病症难以医治,故早些送去,也好死后落个名分。” “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大吼,狂奔出去。 两天后,慕容家果真派人吹吹打打来接,喜庆的大红绸布把天地都染红了。 我把马拴在王家正门,人们都愣住了。 慕容复怒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姑娘深染重病,哪里经得起几十里山路的颠簸。如果你不想害死她,就把这些人带回去,等她病好了再说。” “你这只野狗,有什么资格来教我怎么做。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人。你想阻拦,是痴心妄想。”他的眼珠血红。 如果说几年前,我还对这个目空一切的豪绅子弟心存敬畏,而现在他鄙陋的面孔让我感到好笑和愤怒。 我坐在门槛上,门外就放着一架红色花轿。 两个丫鬟扶了头戴红盖头的王姑娘出来,走到门口。慕容复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 我赶紧站起来,只听见她的声音细弱无力:“段哥,你就别闹了,让我上轿吧。” “不行,你别犯傻,还是安心养病吧。这样折腾只会害了你!”我劝道。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我只记得,你是五年前那个羞涩的马帮少年。”还是那样细碎的声音,像早年不能忘怀的梦境,模糊而凄冷。 我吃力地睁大发热的眼睛,转身对堂上众人道:“今天,只要我段誉三寸气在,谁都别想把王姑娘抬出门!” 话音未落,慕容复便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我轻轻闪过,几脚便把这个家伙踢倒在地,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我看见王语嫣向我走来,走到身边,她的手扬起来,我竟没有看清那是一把刀,我送给她的那把刀。 也许,我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要躲避。 血从胸口喷涌而出,我软软地望了她最后一眼,便瘫倒在门槛上。一片云落下来,托住我的身子,缓缓飞起来。 一群人吹吹打打着走远了。世界只剩我一人。 很快,黑夜吞噬了一切。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果这是命运。 我改变不了那个春天的开始,更无法改变这个冬天的结局。 五天后,在一个猎户的茅棚里,我听见猎手丁春秋说:“前天晚上,王姑娘死了。” 我挣扎着起来,爬上了我的马背,带着胸口一块未愈的伤疤,永远离开了三门镇。 “王姑娘爱过你吗?”还是在望江楼上,一个年轻的江湖朋友游坦之问我。 “不知道。”说此话时,我正望着窗外奔流不息的江水。 “你觉得值得吗?”游坦之斜着眼。这个年轻人,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不知道。” “这很重要吗?”我捏紧酒杯,用尽一生的力气说出那句话。 “如果是我,呵呵,我会为爱我的女子洒尽最后一滴热血,但绝不为不爱我的女子流半点眼泪。”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多年后还隐隐回响在我耳畔的钟鼓梵音里。 没过多久,听说游坦之在安庆府,为一个青楼女子与人争斗,命丧他乡。而那个女子,背负他走过三十里血迹的路,最后沉在振风塔下滚浊的长江中。 那是我在那年夏天,听到的最恐怖的一段传说。 我依然四海漂泊,依然在每年的春天感到温暖,在每年的冬天感到生命中彻骨的寒冷。 在与佛法结缘前,我四处寻找一种理由去忘记,爱情或者命运。 后来,我在金山寺出了家,法号虚竹。 每年的春天,都会有很多年轻人来寺院看桃花。 传说,金山寺的桃花,如火烧云般红艳。 没有人知道,每年暮春的一个夜晚,都会有个年迈的僧人,为那些残落的花枝做一场无声无息的法事。(方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