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倩
不久前,一年一度的“尊重教育——基础道德课题研究汇报会”在京举行,此次研讨会的主题是“提升尊重意识,培养尊重习惯”。围绕这个主题,教师反思以往的教育习惯,从而找出横亘在师生之间的一些“障碍物”。
十六年前,一个崭新的名词——“尊重教育”走入了北京东城区的13所试点中学,其教育体系涵盖了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尊重社会、尊重知识、尊重自然五个维度,核心是教育孩子们“从平等开始学做人”。
十六年过去了,一拨一拨的孩子在平等与尊重的氛围中长大了,尊重教育课题的“试验田”,也由东城区的十几所中学拓展到北京市,并走出京城,来到南京、秦皇岛……受益孩子的范围也从中学扩展到小学乃至幼儿园。
“尊重教育”与其他教育最大的区别,在于受教育对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生,而恰恰先是教育者本身;此次研讨会上,来自不同学校、学科、年级的师生走上讲台,谈他们是如何打破老师对学生“从来如此”的教育习惯的。
人们会发现,当施教者的理念发生转变时,一些固有的常态的观念、逻辑和做法就会发生“颠覆性”的动摇和改变;当所有人都视“习惯”为“正常”时,鲁迅先生发出的“从来如此就对吗”的逆向诘问在这里得到“重现”。
任老师的选择:联名信和调座位
任秋颖是北京市燕山前进中学的一名教师,在她的班里有一个男生叫刘某,平时上课总是爱说话,周围很多同学都对他不满,多次说服教育一直没有明显的起色。有一天,几个学生找到任老师递交了一封联名信:“老师,我们好多人写成联名信,强烈要求将刘某调到讲台旁边,有他在,直接影响到了我们的学习。”
下班之后, 任老师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他们把信交给了我,兴高采烈地走了,他们心里一定想,老师会尊重大多数同学的意见,把刘某调走。”……
真的要把刘某安排到讲台旁边吗?任老师陷入矛盾中。固然,把他安排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是考虑了大多数同学的权益,有上进心的同学在学校里都想好好学习,每一节课对于同学们都很重要,不能因为刘某的错误影响其他同学听课!调走他,自己这个班主任的威信也会跟着提高,其他任课教师也会拍手称快。于是她决定了:“就这么办! ”
第二天任老师走进教室。她看见刘某紧紧地抱着桌子,用一种近似可怜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说:“我不想搬走。”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联名信”这件事。
任老师把他找来问道:“你知道联名信的事吗?”他一下子就急得涨红了脸,略带哭腔地说:“我知道我上课说话影响他们了,可是难道他们不能当面跟我说,非得背后搞这个吗?他们已经好久都不理我了!”
看着刘某惊恐又无奈的样子,任老师一下子心软了。就在这一顺间,她改变了已经做出的决定。她跟他说:“同学们在交给老师联名信的同时,恳求老师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如果你能够做到以后上课不影响别人,同学们就原谅你!”
说到这时,刘某抬头吃惊地看着任老师说:“啊?真的?” 任老师点点头又说:“既然同学们在被你打扰的情况下还能做到替你着想,替你求情,那你是不是应该替同学们着想一下,以后不要再影响别人听课了?”
刘某很高兴,非常激动而坚决地说:“从今以后我一定不影响别人,如果再有一个同学因此不满,我自己马上搬到讲桌边坐,都不用别人说。”
事后任老师找来发动写联名信的同学,跟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一致表示同意再给刘某一次机会。
这件事后, 任老师进行了反思:利用舆论进行班级管理是老师们常用的方法,这样做结果往往会使有的学生受到孤立。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教师还可以明哲保身,把责任推给学生,就像对待刘某这件事情,自己完全可以对他说,不是老师要把你调到前面,是大部分学生都有这个要求等。
在一个班级体中生活的几十个学生,由于各自情况的不同,谁都有可能在某一方面与别人不相同,即成为“个别生”。如果运用学生的舆论进行管理,那么,每一个学生也都可能被大家抛弃。这样一来,势必形成——今天你在班里被抛弃,明天我在班里受孤立,后天受排挤的又可能是他。如此以往,集体对于学生来说,就缺少了温馨与和谐,谁都有可能成为受大家打击的另类。学生的舆论固然重要,但是能够对学生的舆论起导向作用的恰恰是老师。
用正确的舆论引导学生,任老师想,这个舆论就是接纳每一个学生,让每一个学生都感受到集体的温馨。这件事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小事,处理不当,想必会给刘某带来不小的心理伤害,也不利于同学之间和睦相处。如果刘某就此破罐子破摔的话,也不利于班级的整体发展。任老师很庆幸自己没有用学生的舆论而使个别的学生受到伤害。
李老师的悔恨:一位残疾女生的幸福感
北京通州四中李志宏老师的班里,有一位特殊的女孩,叫海月。她因小儿麻痹症而右半边麻木。可海月自己很要强,很上进;老师和同学们也就尽可能关心她,帮助她。然而,后来的一次歌咏比赛却在老师和她的心中都投下了阴影。
那是以班为单位的校级比赛,要求全班都参加。音乐老师在帮他们班排队的时候,发现多出一个人,队伍显得不整齐。“别让海月上了。”音乐老师这样告诉班主任。李志宏老师想象着海月一跛一跛地走上舞台的样子;想象着底下的同学有的会议论纷纷;更想象着班里的总分,于是默认了音乐老师的安排。
以后的日子里,李老师带着大家练歌,海月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写作业。临近演出的一天,她收到了海月姐姐的一封信,说海月也想参加比赛,还说她哭了很久。“这么长时间没参加排练,现在上怎么行!”李老师这样想着,把信放在了一边。
比赛那天,同学们穿戴整齐,精神饱满地走上了舞台。只留下她和海月坐在自己班的观众席上。她听见海月自语道:“他们多幸福啊!”直到那时,李老师才留意到她直视着舞台的眼睛里满是羡慕和失望!那一刻,李老师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没想到,这就能被海月称为幸福!原来她要的幸福如此简单!李老师真的后悔极了!就连后来同学们捧回的第二名的奖状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时至今日,她都在问自己:用一个孩子受伤的心换来一张奖状,值不值?!
她想起自己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作为班主任,要注意的东西太多了:班级的成绩,班级的积分,班级的排名……为此,自己付出了很多的时间﹑精力和情感,而且也同样要求我的学生付出,尽管他们有时会很不情愿。
海月这件事使她反思:集体收获了奖状,然而每个学生收获了什么?什么才是他们最需要的?这些,似乎从没想过。她一直认为:只要是个人与集体发生了冲突,个人的权利和利益必须无条件抛开!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是她从小就树立起来的集体观念。
在尊重教育研究中,李老师开始反思:怎样的集体才是具有活力的集体?马克思说:“真实的集体是自由人的联合体。”究竟什么才是“自由人”呢?她想应该是具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独立的尊严的人,而由这样的每一个个体组成的集体才是充满活力的“真实的集体”。可自己却片面地强调了集体荣誉,忽视了学生们作为“独立个体”的需求!
学校要求全班都上,本来就是在给每一个学生走上舞台的机会,海月也渴望能融到集体之中,可自己呢?却为了班级的排名,剥夺了她这个权利!扪心自问:少了海月的集体能是一个完整的集体吗?那个挂在墙上的奖状能属于集体的每一个成员吗?
她坚信:如果再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让海月和同学们一起走上那个灯光闪耀的舞台!
“出门就变”式教育如何改变?
16年前尊重教育刚起步时,中国社科院李顺德教授说:“尊重教育就国情和教育界的现状,至少超前15年。但教育就该具有前瞻性。”
现在作为中国政法大学资深教授、人文学院名誉院长、博士生导师,李顺德自称,自己这16年来一直是尊重课题的“热心支持者、啦啦队员和粉丝”。
他坦言,中国过去只有“尊敬”的概念,很少有“尊重”的理念;前者强调的是等级尊卑之下的细微区分,而后者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是对每个人权利和责任的认同和担当意识。
李顺德教授说,计划经济强调的是安排和服从,需要的是具有归属性人格的人。而市场经济讲的是竞争和选择,需要的是具有自主性人格的人;应把做何种人的选择权交还给人自己。
我们今天面向明天的教育,应该培养能够在这样的游戏规则中生存和发展的人。自立、自律、自强,同他人和社会保持一种积极的互动关系,包括互助合作、对社会多样性的包容态度。我们以往的教育太喜欢把潜台词当台词,好的影响是人的社会责任感强,负面影响是“人格手段化”,造成双重人格。
我们的教育再也不能教育了半天,一出校门就变,一出国门就变。教育必须以人为本,从人出发,回到人。
16年来的尊重教育历史,使得尊重理念从当初的13所东城中学,拓展到北京市、再扩大到全国试点、直至现在走入联合国。而等到尊重教育理念在教育界全面“开花”,不再是“试验田”时,尊重教育才真的不再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