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石宕的抢劫(一)
http://www.sina.com.cn 2001/01/31 14:35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须弥山主人
只是碍于老同学的情面,我才接下这个离婚案子的。下决心离婚的那个女人是我同学的远房表姐,据说挺漂亮,曾是什么学校的校花或哪个局的局花。她就住在紫石宕小区的边缘,离我家不算远。紫石宕事实上是城北的统称,包括北郊和部分城区。在我们城市,对住在紫石宕小区的人普遍缺乏好感,昔日那里曾聚居着本地的显贵,随着城市重心的转移,现在几乎已沦落为城市贫民的集中地了。我之所以辞职转行,在内心深处恐怕也与此有关,希望积聚一点财富,以便将来能搬到远离紫石宕的新区去住。
晚饭后我换了套淡黄色的连衫裙,带上黑色的小挎包,在紫石宕河北边的小路上散步。天色阴阴的,西天乱叠着一些淡红的云霞,空气稍有点闷。铁路那边的西瓜田里,有几个人围在一起高声谈论,旁边的小卡车装满了西瓜。看见我,一个光头青年打了个唿哨,做着吃西瓜的动作,还怪模怪样的啧味道,别的人都哈哈大笑。我自然不予理睬,沿铁路走了半个多小时,过桥回到城区,从紫石宕路步行去同学的表姐家。
如我所料,我的当事人情绪激动,没说两句就哭哭啼啼起来。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我感兴趣的是重大经济纠纷,最烦的就是这类事。但既然来了,我只好一边在心里抱怨老同学,一边对她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一边了解情况,调查取证。她的故事无非是这样的:那个她倾心爱着的丈夫捞到一官半职后,就开始在外面寻花问柳夜不归宿,导致感情破裂,他甚至转移家庭财产,暗中作好撤离婚姻的准备。他当然同意离婚,但要取得孩子的抚养权。她在叙述中还多次提到她的表弟的名字,似乎这个名字是一个符咒,能让我的同情心和工作能力都加倍。其实我此刻心里最恨的就是她那位胡乱介绍案子的表弟,而且她那种事我见得多了,依我的想法,放弃孩子抚养权,争回点财产就得了,像她这样容貌不恶的女人,没有孩子的拖累,说不定还能找个不错的丈夫。但她一定要孩子,态度坚决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一个女人能退守到哪里?只能到孩子为止。这我理解,心里就有点儿不好受。这样的事我确实看得多了,但总会使我难受。其实打动我的不是她那种可悲的遭遇,而是她的痛苦。
那个被争夺的孩子是个阴沉的小男孩,十一二岁光景,他闷闷不乐地看完动画片,就开始拆一辆玩具汽车,将零件扔得满地都是,有一个轮子还飞进了我的茶杯。他吃了母亲的一个耳光后,一声不响地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我发现他的眼神对我充满敌意,似乎是我使他的家庭面临破裂局面的。这孩子自己愿意跟谁过日子呢?我想他当然希望选择与父母一起过,但他的父母不让他这样选择了,他的选择多不自由啊。
她哭哭闹闹,又是诅咒又是发誓,直弄到深夜11时事情才算告一个段落。我起身告辞,她收起泪送我到门口,又紧紧拉住我的手,恳求我无论如何要帮她将孩子夺到手,说孩子若跟着那样狼心狗肺的人过,也非变成狼心狗肺不可,长大了不知道会害了多少人。没说几句又声泪俱下起来,好像看到了她儿子不妙的前景。我急于回家,并没有被她这种深谋远虑折服,当然也没有摔脱她的手,只是劝她多多保重,顾眼前要紧,劝得我自己也鼻子发酸。这样又说了半个小时,我才得以脱身。
我二十岁左右那会儿,这条幽静的紫石宕路在小城的年轻人中很出名。那时候我们城市只有几个规模很小的路边公园,紫石宕路比那些小公园撮成了更多的婚姻,一对青年男女在这条路上走,就意味着他们在走向婚姻,至少是他们有这种企图。所以它有个冗长的别名叫做“一千五百米爱情线”。现在它和紫石宕小区一起没落了,显得更加幽静。城市向三个方向拓展,唯独不在这个方向蚕食农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路上我走得很慢,我可不想将心烦带回家里。我不是个工作狂,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当妻子和当律师同样重要,不能搅在一起,更不能颠倒。这是我一贯的原则。当别人称赞我办事干练得体什么的,我以为可能正是由于这样的处事方式。我有一个朋友,是小学教师,她做事正好相反,常常将作业本带到家里批改,这肯定影响生活,我担心她有朝一日会忘乎所以地在教室里结毛衣或剥蚕豆,或者对着丈夫讲解课文。所以我至少在回家的路上要将工作都打理一遍,放置在脑子的某个角落里,暂时不去管它。这不难。毕竟是深夜,行人很少,偶尔也有人骑着自行车超过我,在残缺不全的路灯光下,他们的影子像幽灵似的忽明忽暗,好像是从路边一个无形的屏幕上经过。有两三个骑车的人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们可能是将我当作那种女人了。这使我很恼火,我猜想他们用的眼光可能是下流的、憎恶的,也可能是同情的,不管是哪种,都使我恼火,就在心里驳斥他们的眼光,举出与那种女人的许多种区别,所以直到经过城市边缘紫石宕河上的虹影桥时,才发现有人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我。那人的脚步很轻,几乎有点儿蹑手蹑脚。我不希望学过的防身术真的派上用场,心想他也可能不过是碰巧和我同路,但我还是心情紧张,不由得呼吸急促,加快脚步。后面的脚步声也急促起来,并渐渐接近。
路的左边隔着围墙是一排排灰色的楼房,毫无生气地隐藏在夜色里,每扇窗子都黑黑的。右边是发臭的河,路与河之间是一排叶子过于密集的梧桐树,河那边的田野、村庄和铁路,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只有虫子的鸣叫声不停地传来。我的高跟鞋着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刺耳,好像在与身后的脚步声作虚张声势的争辩。
我偷偷试演了一个防身招术,发现动作僵硬生疏,双臂根本不听使唤,两只手掌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手心也已经热得发潮。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简直是踮起了脚尖,每一声都像踩在我的心上。我脊背上的汗毛像草一样蓬勃竖起,草尖触到那一大团悬挂在背后的黑暗,让人心里阵阵发虚,觉得再也没有勇气相持下去。我一边想象着自己猛回身抡起挎包尖叫着摔出去的情形,一边偷偷回头瞥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打了一个突:身后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连影子也没有,只有一条路,还有风。这远比看见一个相貌凶恶的歹徒更使人毛骨竦然,我全身有些发软。道路在微明的灯光下难以分辨,灰蒙蒙的,虚假得像模糊的碳精画。沙沙作响的风吹得我直打寒颤--我已满身冷汗,感到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偷看。
我定了定神,努力地笑笑,从容不迫地慢慢回头。就在这时,我眼前一黑,一只大手无声地搭上我的肩头,我的心突地一跳,一口冷气噎住了喉咙,接着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紧靠着我站着。他一声不响,脸也无法看清,身上发出一股混杂着霉味和烟味的奇怪气味,他的手捏得我肩膀发痛。我感到浑身乏力,虚脱了一般,喃喃地说,你想干什么?声音嘶哑飘浮,听上去像梦中的乌鸦叫声。他的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声音,我没有听见他说话,又问,你想干什么?
一道亮光掠了过来,他反应迅捷,一把按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用力按在他的胸口。我毫无防备,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只闻到他衬衫上的一股霉味,然后就呼吸不出,脑袋混混沌沌,好像还听见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我的挣扎就像蜻蜓撼石柱,丝毫不起作用。他突然放开我的后脑勺,我的脑袋不自禁地向后一仰,身子差点失去平衡。他抓紧我的肩顺势往路边带了几步,一只手粗暴地摸索我的手腕、手指和脖子,并扯住我的项链,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挎包。我的神志有点清醒过来,意识到面前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抢劫财物的歹徒,忙抓紧挎包,用拳头打他的手,急促地说:
带子要拉断了,带子要拉断了。
我不明白此时我最关心的为什么竟是挎包的带子。我学过的防身术毫不管用,既施展不出,也没想到要施展一下。
你说什么?他愣了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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