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罗云川

　　而这一次不同了，仿佛一只苍蝇绕了一圈又飞回到原地，当朋友们打开酒坛封口的那一刻，陶潜的目光随浓郁的香气一块溢了出来，像两盏灯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面对一张张亮堂堂的、熟悉的脸孔，作为桃花源唯一的一名警察，陶潜还能说些什么呢？直到现在水水的案子也还眉目不清，仅有的一些线索也是草蛇灰线，时续时断，陶潜愁苦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如此，他的愁苦又向谁人诉说呢？酒，我最好的三个朋友之一，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肚子里的铁疙瘩看来只能由你来浇化了，喝，为什么不喝，喝它个昏天黑地一醉方休。让所有的杯盏、所有的杯盏都举起来吧。意若飘风思如泉涌之际，陶潜端起了酒盅，隐约看到酒中自己缩小的面影柔软地无限贴近自己，瞬间合二为一，甘醇的浆液从一种盛器转移到了另一种肉体的盛器，使前者空空，后者纷乱如麻。“辛苦辛苦！”朋友们大抵这样说着，轮流把酒盏捧到陶潜面前。一盏又一盏，几个来回之后，在诗人陶潜眼中，屋子里的人数骤然增加了一倍，面容模糊不清，一个个东摇西晃起来。他哪里注意到，就在这觥筹交错间，屋外的炊烟、落日和黄昏早已被夜幕遮掩，东边一抹如黛的山岭把早先衔往的月牙稳妥地吐在了空中，水水地晕着整个桃花源。陶潜酒香弥漫的屋宅，是桃花源中的桃花源。饮酒人的喧声笑语把头顶房梁抬高起来，小小的屋子容不下那么多的醉意，如火中的粟子快要炸裂开来了。

　　酒酣夜深时分，朋友们有幸又一次看到了诗人的保留节目。只见陶潜摇着水上船夫一样的步子，歪歪倒倒拨开众人，摸到墙跟前从上面取下一件东西来。是一张古琴，确切说来是一张无弦琴。在朋友们醉眼朦胧中，诗人陶潜携着琴，好像挽着一个朋友的手臂，又旁若无人地往屋前院子当中飘去。莫非诗人又要吟唱他新作的诗歌了？一阵惊喜如桑树之颠的鸡鸣越过了朋友们的头顶，惊醒了他们的酒意。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也跟着涌到小院当中。跟以前一样，陶潜在树下安放好木琴，拂衣席地而坐，使屏住呼吸观看的朋友们感到他有如云间一只仙鹤那样飘逸娴雅。稍顷，诗人双手十指在琴上开始了它们的舞蹈，或缓或疾，纷繁变幻，使得所有朋友本已昏花的眼睛更加昏花，他们仿佛听到了一种来自世外的仙乐。在无声音乐的伴奏下，人们听到一首诗歌自仙鹤喉间婉转流出。使朋友们稍感失望的是，这首诗歌听起来有点熟悉，原来是陶潜的旧作而并非新篇。但朋友们还是在心里跟着陶潜一同唱了起来：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桃花源人从祖先起就能够逃避秦朝战乱，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定居，但他们却逃脱不了死亡的法则，一茬人雨后春韭般长起来一茬人秋风落叶般枯萎飘零，于是在桃花源广阔的大地上，在某些僻静的山坡处，隆起了数量可观的墓群。水水的新坟便是其中的一座。才不过数天时间，水水的坟头已长出了一簇簇青草，迎风摇曳，让在坟前伫立的陶潜感到时光流逝世事沧桑。也许长眠地下的水水依然面容如生，平静如水地向往着天国的事情；也许蹙眉的淡淡忧伤还一直保留在她脸上，她在忧怨地想着我如此善良美好为什么却让我死了。墓群树间乌鸦的叫声撞钟般黑黑地撞在陶潜头颅上，一如不平静的内心如波动荡。陶潜和一个素衣如雪的年轻女子静静站在水水坟前，长时间不说一句话，静默得跟眼前的白昼一样。

　　陶潜不是与身旁的女子并肩一同来到墓地的，他来得要晚一些。当水水的案子山穷水尽毫无进展时，陶潜偶然想起武陵说过以前水水有时喜欢一个人在墓地转悠的话，陶潜便决定也学水水一样到墓地去转一转，兴许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就这样，陶潜独自朝墓地赶去，远远望见有一个人影在徘徊。难道是水水的幽魂在游荡不成？一阵惊恐，夹着发现新大陆的欣喜涌上心头，陶潜壮了胆往前靠近走，紧紧盯着墓地里的影子，生怕一眨眼她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渐渐靠近了，陶潜才看清那个影子不是水水的游魂，而是活生生一个人，是武陵时下的女友小灯。小灯、小灯，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一口气没松下，又一些想法窜了上来。陶潜看到，小灯在一处新坟前头枯立如石，小灯同样也看到了陶潜的到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持续的沉默才被打断，一场对话在陶潜与小灯之间慢慢展开。

　　陶潜(抒情地,自言自语)：这青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水水却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了。

　　小灯(低头若有所感)：……

　　陶潜：你是小灯吧？你也来看水水了。

　　小灯：我来给水水扫坟，我还想采些花呀草的，编个花环搁在她坟头。

　　陶潜：我记得曾见过你跟水水手挽手去桑园采桑，印象中好像你跟水水挺要好的。

　　小灯：……

　　陶潜：武陵呢，他在干什么，怎么没陪着你？

　　小灯：下地里干活，他忙他的。

　　陶潜：哦……随便问一下，你和水水谁大？

　　小灯：请不要打听女士的年龄。不过我还是告诉你，我比水水小一点。水水……

　　陶潜：……

　　小灯：说实话，我跟水水是最要好的--是指在我跟武陵成为一对以前，水水跟我好得没法说，别人都说我跟她穿一条裤子。我俩这种亲如姐妹的关系，一直保持到武陵走进我的生活。要知道，爱情是自私的……

　　陶潜：你是说，武陵的到来使你们处在了一种三角关系中？

　　小灯：不是这个意思。水水跟我最合得来，连我都不好意思说，我心里曾有过一种想法，我想如果水水嫁给武陵，我也嫁给武陵，我们三人守在一起，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看看，我连一点女儿家的羞耻心都没有了。水水跟武陵以前的事情我知道，即便在他俩好着的那段时间，我照样跟水水好得要命，可他俩后来吹了，武陵跟我在一起了，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水水，水水对我却爱理不理的，我跟她就有点生气了。

　　陶潜：那么说是武陵导致了你跟水水友谊的中断？

　　小灯：嗯……可以这么说。要知道，以前我跟水水无话不说。她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我有什么事也告诉她。在水水去后，我一直在纳闷，她会不会是因为我跟了武陵她一时想不开？……

　　陶潜：嗯……你接着说，平常你跟水水都聊过些什么？

　　小灯：聊得太多了，记都记不清，我俩嘴巴都是为对方长的。我们在一起劳动，嘴巴跟干活的手一样快，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如今回想起来，好些情景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小时候我夹在别的孩子中间一块说水水不是渔婆妈妈生的，是从水上漂来的，想不到后来我俩却成了最好的朋友。长时间的相处，彼此脾气都摸清了。有时候水水喜欢一个人到野地里乱逛，摸到河里去洗澡。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看她独处也就不去打扰她了。水水要我陪她沿着河往上游走，说是去看看河流的源头，可你知道这只是徒劳，走着走着前面路就不通了。她读过先生你的诗，说是“孤云独无依”最好，你说怪不怪？先生你的好诗那么多，她偏偏喜欢这一句，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陶潜：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小灯：有时候水水会向我提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她问我人到底能不能像树木那样在地上生根发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指着天上白云说，跟先生诗里写的一样，她也是一片云。我终于懂得了她的意思，她是说感到很孤单。可她不该这样啊，她身边有渔翁渔婆，还有武陵，对她够好的了。哦，我想起来了，她后来跑来找我，说看到人们往地里播种她很高兴，才明白根深叶茂的大树也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我嘲笑她那么简单的道理连三岁儿童都懂，她说那不一样，跟她自己有很大关系。不知怎么搞的，后来她竟跟武陵分了手，我问过武陵，武陵老半天一声不吭，马上就冷冷瞅我，瞅得我不敢多问什么，因为我其实是怕失去武陵的。打我跟他好上以后，我就失去了水水，我不能再失掉武陵了。这以后水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陶潜：你后来跟水水没有多少接触，那武陵呢，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小灯：这个……这个不太清楚。我跟武陵并不是寸步不离的，像现在，我来给水水上坟，他就不知道。不过我了解一点，什么事情一旦了结，水水是决不回头的，后来她从未再靠近我跟武陵一步。我相信武陵不会再去找她的，即使找过，水水也决不会再理他。就是这样。

　　　　　　　　　　　　告桃花源全体村民书

　　桃花源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

　　在这里，在写完“你们好”的时候，我禁不住想问：你们好吗？你们真的过得很好吗？对此我表示怀疑。当然，从心底我是愿大家都过得好的，愿大家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获得幸福。现在，我就要走了，想留下一些话给众位父老乡亲作个交待，关于水水的案子，关于我自己。

　　经过长时间的艰苦调查和思索，我终于找到了水水的死因。在以前我曾怀疑过渔翁、渔婆、武陵、小灯，把他们作为杀害水水的嫌疑对象，原来我错了，在这里我想说一声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桃花源人一向淳朴善良，不会有谁去伤害如此美丽的一个生命的。实际上水水是溺水自杀而死的，是她自己毁灭了自己。从验尸结果来看，水水身上没有任何搏斗挣扎的痕迹，我最终明白了，这表明水水不是被人杀害而是主动赴死的。你们注意到没有，水水死时的表情竟是如此平静，没有一丝痛苦，好像处在一场长长的美丽的梦里。你们肯定会问，那水水为什么要去死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找到了答案，也是我对水水死因的唯一解释，那就是水水死于孤独。是的，死于孤独。水水一直是很孤独的，尽管她孝敬老人，与年轻人欢歌笑语，那只是表面的，其实水水的内心装满了孤独。想想看，她来自桃花源以外的世界，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漂泊无根的感觉从小刻进了她骨子里。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知道她的来历，水水对桃花源人有一种隔膜感，她感到正如同鱼不能与水融为一体，她本人也不可能真正融进桃花源。我知道水水也一定尝试着做过与桃花源融为一体的努力,她对渔翁、渔婆无比地好，跟姑娘小伙合睦相处，品尝爱情的滋味。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根扎在桃花源的土地上，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直至溺水身亡。是的，就是这样的。另外我想，桃花源太美好太平静了，这种环境氛围让天生游子内心的水水感到格格不入。她喜欢像一团火在桃花源的大地上滚来滚去，喜欢像水一样在江河中流淌，然而桃花源却不允许她这样，更使她倍加孤独。为什么水水会一个人望着河水发呆，一个人到野地里乱逛？除了孤独还有什么呢？终于有一天她下定了决心，一个人跑到野地，慢慢走向了河里。随着河水没过了脚踝、膝盖、腰腹……，水水感到她的孤独渐渐消失，她终于能够和桃花源的土地合为一体了。她从水上孤独地漂来，她在水中返归了孤独，她太孤独了啊。这便是我对水水之死的解释，我相信这也是唯一正确的解释。至于父老乡亲其他人还有什么解释我不管，怀疑也罢异议也罢，那已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了。

　　关于水水的死，已经说了那么多，现在我想说一说我自己了。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实际上，我是跟水水一样孤独的。在桃花源，没有谁能理解这一点。我们桃花源人男耕女织，过着宁静美好、怡然自乐的田园生活，没有谁会觉得自己空虚或孤独，没有谁会想到桃花源居然还会有两个孤独的人，一个是水水，一个是我。我以前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是最孤独的，想不到后来又出了个水水，我不敢保证是否还有别的人。你也许要奇怪地问：陶潜，你手中有耒，口中有酒，心中有诗，怎么会孤独呢？是的，我双手劳动，还有酒喝，写的诗又被大家争相传诵给予了很高的赞誉，我应该知足，像个真正的桃花源人那样脸上总保持着纯朴的微笑。可是不，我感到孤独，一种彻骨的孤独。我的孤独源于我在桃花源的生活。要知道，我真正的职业是警察，我是多年前被大家一致推举的唯一一名警察。在其位谋其政，从那时起我就决心要做一名好警察，吃苦奉献战斗牺牲，扶道安良建功立业，为桃花源的繁荣、稳定、发展和富强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这才是我真正的志向啊，我一直就那么想的。可是，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片乐土，它宁静而美丽，多少年来一直平静得没有一丝风波。桃花源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警察的地方。洞悉这个秘密以后，我内心万分痛苦，感到我生在桃花源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正如大家看到那样，后来我转向种田、喝酒、写诗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因为我无事可做啊，我是一个孤独得不能再孤独的人了。我常常诅咒，让他妈的诗歌见鬼去吧，让他妈的诗人见鬼去吧！我是一个警察啊，我要在小偷翻墙出来的那一刻鹰隼般扑过去抓住他，要在妇女发出呼救声前赶过去把动了邪念的人踢翻，建功立业的雄心一刻未停止过燃烧。可在桃花源，这只能是画饼充饥挑雪填井的事情。后来出了水水的人命案，我一下激动得心都要蹦出噪子眼了，我想我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施展身手了，我要证明自己，让大家知道我是桃花源的警察而不是什么狗屁诗人。在那些日子里我埋头苦干，累得咯了血；脑子里满是水水案件的事，走在路上看谁谁都像是害死水水的凶犯。随着调查的深入，尤其在跟小灯谈话后，我豁然顿悟了水水之死的真谛。水水跟我一样孤独啊。最近一些日子，我愈来愈感觉到水水是代替我去死的，水水有着无可比拟的勇气，这种勇气正是安居乐业的桃花源人所缺少的。水水的死深深触动我，给了我一种启示：一个孤独的人已经死了，另一个孤独的人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呢？现在我要学水水的样子，走向另一个世界了。

　　永别了，我在桃花源的亲人；永别了，桃花源的父老乡亲们！我之所以要选择这条道路，不是因为没有能力侦破案子，也不是因为做过什么错事，而是因为孤独，我感到孤独。最后我想说一声：所有生活在桃花源的人，我是爱你们的啊。

　　　　　　　　　　陶潜(陶渊明、陶元亮)某年某月某日绝笔(盖章)

　　黎明，孕育着血与火、黄金与玫瑰的黎明，诗人或者说是警察陶潜，独自一人来到桃花源的河滨。河滨僻静，离桃花源的村庄很远，黎明离陶潜的内心也很远。除了今日的陶潜没有谁会跑到那么僻远的河边。也许以前有过，也许水水曾孤魂野鬼般地来过。显而易见的是，陶潜双眼布满了血丝，这是他开夜车写信的结果，在侦破水水案件期间这也是家常便饭。黎明，东方欲晓的黎明，陶潜峨冠束带衣裳齐整地来到河边，俯身捡了两块石头，小的一块压住置于地上的绝命书，大的一块自己抱在怀里，如抱着个婴儿--是从河上漂来的竹篮里的小水水么？陶潜朝河流望一眼，河水宁静，跟拂晓一样宁静，跟桃花源一样宁静，薄薄一层雾气轻纱般笼罩河面。清脆新鲜的鸣声从空中传来，是早起的鸟儿对河畔人的问候。你抱着石头干什么呢？抱着石头，我抱着石头跳河哩。陶潜最后回望一眼，看不见桃花源的村庄，但他能感觉到。再见了，桃花源人们温馨的梦和即将到来的鸡鸣……平静如水。

　　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意外的亮点。那时候诗人或警察陶潜抱着石头朝河里越走越深了，暮春清晨的河水依然凉意彻骨，使陶潜忍不住打了几个激灵，零星的落花花瓣随着他引起的荡漾水波在他周围聚聚散散。花气袭人的春夜，水水是这样走进河流的么？水水的河流是我的河流吗？水水的夜晚比我的黎明更好吗？这时候陶潜就一眼瞥见了河面上的亮点，长圆形的，亮亮的。是初升红日的倒影，还是如霜残月映在水中的另一半？循着水中倒影的对称点望去，陶潜发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东西--河对面山上半腰间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在花树掩映下若隐若现，从那里射出亮光，让陶潜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到一阵灼痛。天哪！只听扑通一声，与其说是陶潜丢掉了怀里的石头，还不如说是这意外发现的惊喜震落了它。

　　陶潜是半走半游渡过桃花源的河流的。爬上对岸的时候，他成了一只落汤鸡，一路水淋淋地往下滴着。但这些都被陶潜顾不上了，他像只猴子那样敏捷地往山上爬着，直至闪着亮光的洞口真实地贴在他身前。然后，陶潜稍稍抑制一下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直直朝洞口走去。他预感到，一个新的世界将在他前面慢慢呈现。

　　　　　　　　　　　　1995.12.13─1.5 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