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长坂坡》
六十年代末,当时的小学生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当南方雨季来临时,我们被雨帘封锁在室内和晾台上,那时语言的游戏就变成了消磨时光的糖果点心。谁能说出有趣逗乐的事,便能成为中心人物,得到拥戴。
我们当中出现了一个佼佼者,他是将军的儿子。好像他父亲驰骋沙场的经历也遗传给了他,他能激动而热烈地说出不少惊心动魄的战役。除了谈父亲,他还吹哥哥们的“事迹”。有一天,他正有声有色地谈二哥如何抢人军帽、夺人佩戴的毛主席像章时,正巧他的二哥就在二楼朋友家的晾台上,一句不漏听到了,立刻跑下楼来,像犯人似的把他拉走了。
两天后男孩回到我们的圈子里。他依然激动而热烈,但他开始真正地讲故事了,讲时髦的“反特”故事。枪炮声在他嘴里成串地吐出,一个个被他渲染了的惊险故事让我们如临其境。仿佛一夜之间上帝把他点化成故事大王。不久,一个嫉妒他那顶“皇冠”的男孩揭露了真相——他不过是每天到塔巷的一家小人书店去租书看,然后向我们复述而已。
塔巷是福州著名的古代文物“三坊七巷”中的一个,朝南街的那头巷口顶上有一座塔。我们仿佛发现了新大陆,飞快地从南后街这头巷口朝里跑,踏得石板条这头翘那头跳,一眼就看到了塔巷书店。这是“文革”中“见风驶舵”时开时闭的一家小人书店。光线昏暗的小小破木房,挤满了旧桌和条凳。桌上钉着三本一排或五本一排的小人书。一个老太婆坐在高脚椅上望和收钱。坐在条凳上租看一本小人书付2分钱,如果租看一张桌上的全部3本书,只要付5分钱。我们凑足5分钱3个一排挤在一张条凳上看,看完后迅速轮换。这样划算,每人只出2分半的钱就看了3本小人书。过了瘾后,我们不得不凭良心说,与其这样挤在暗处囫囵吞枣,不如听故事大王添油加醋、眉飞色舞讲的故事有趣。
于是故事大王重操旧业。他非但魅力不减,反而更添光彩。书店出租的大抵都是《智取华山》这一类解放军打败蒋匪军的故事,而故事大王开始讲起《三国演义》、《杨家将》、《岳飞传》和《水浒》等故事来。故事大王的知识远比我们渊博得多,他知道赵子龙就是赵云,知道五虎上将的排行榜。关于吕布和马超谁比谁更厉害,这个问题我们争论不休,最后由他确认。很快,他的嫉妒者又指出,故事大王并非天生就是个古典名著专家,而是因为他在人所不知的时刻从书店的阁楼上租看了古装旧画的小人书。这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黑道交易”。要看那些被查禁的“封资修”的书,只要肯出大价钱,老板是敢出手的。很多迹象表明,这种说法不是谣言。因为故事大王的行踪渐渐变得诡秘,有人亲眼见到他从摇摇欲坠的小人书店里的木楼梯上爬下来。此外,我们发现他开始节省开销,诸如吃冰棒由原来的五分钱的雪糕减为三分钱的,后来竟寒酸地吃那些开始溶化的冰棒,一根只卖一分钱或两分钱。小人书店仿佛就是他的魔匣,只要打开魔匣,就能源源不断地掏出故事来。
雨季过去了,在酷暑中我们依旧听故事。时光流逝,故事的背景也不知不觉地在演变。故事大王的父亲被“红卫兵”押往北京的途中死于车座椅下,母亲下落不明;他的家被抄了一次又一次,三个哥哥也不知去向。故事大王住到女保姆家里去了。有时他会突然回到我们中间。虽然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仍然激动而热烈地讲出新的故事,似乎这是一种排除内心痛苦和担忧的手段。讲故事使他确信我们需要他,而他通过这种方式拥有朋友和生活。后来听说他向保姆赊帐租书,他说自己长大后会全部偿还。而他家的保姆,在“红卫兵”抄家之前抢先翻到一张存款单,靠那些钱得以养活男孩和自己。后来故事大王成为一个出色的男子汉。
历史告诉我们,文化能够成为苦难而不幸的人们的精神支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书店就成了一个孩子精神力量的源泉。这是三十多年后我走在塔巷的石板路上,从剥落的土墙里看到的旧日影子。(孟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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