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屏国老师的摄相机的镜头,我看到了他们一行乘坐的法兰克福的地铁。地铁车厢是白色的,白得挺纯,因此显得干净明快。紫颜色的靠背座位被白色衬托得愈发深沉凝重。这是两种风格的交流,犹如两种文化背景完全不同而形成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
车厢里的人很少,严肃的德国人与不那么严肃的我们的人大相径庭。人家大都捧着一张报纸在埋头阅读,没有互相间交头接耳,更没有说说笑笑的。而我们的人在车厢里却要活跃得多。那个我说不出名字的女选手很爱说笑,好像她不是自费的,要么就是她的钱很多,拿这点钱花销丝毫不影响情绪。凡正她想得挺开。
自费前来参赛与公家派来总还是不一样的。这次中国报名前来参赛的选手分两批前往,分公费和私费。公私真是分明,这从乘座的班机上就可以分出不同来。公费选手乘座中国民航班机,由文化部领导带队;中国民航票价肯定要贵一点,但公家拿钱嘛!而他们这种自费选手乘座法航班机,法航班机肯定比中航班机票价便宜。自已掏腰包即便再有钱,也还是要算计的。郎国任是借钱买机票,当然,他要买便宜点的。从飞机上下来,郎国任就不曾流露过笑容。走路脚步也很沉。晕飞机的感觉似乎还没有从他那里消除掉,一脚高一脚低,总是落在最后边。相形之下,那位自费的女选手似乎没有任何压力,她好像是出来旅游似的。她坐在地铁车厢里谈笑风生,毫不掩饰她第一次走出国门的兴奋。那爽朗的笑声始终具有着感染力,却无法感动低头看报纸的德国人。
郎朗在镜头中更是一个活泼好动的顽童,他的带有夸张色彩的顽皮中透示出某种补尝成份。下了地铁,他们走在法兰克福的街上。细瘦的郎国任肩着一个肥大的包裹,手里还拎着一个包,面部只有苍白而无任何表情。撞到眼里的异国风光似乎引不起他的任何情致。或许他在飞机上晕机的那股难受劲儿还没有过吧?他走得很慢很沉,似乎跟不上儿子那欢快的跳跃。郎朗蹦蹦达达,快活极了。他见赵老师的镜头在身边晃动时来了调皮劲儿,他聊足劲儿,居然往斜上方的高高的镜头里一跳,裂着大嘴“啊”地一声,作了个怪脸。这一个怪脸他做得好轻松好通快。然而却“砸”了他的赵老师的镜头。赵老师不无疼爱地说他净捣乱。
蹦蹦达达的郎朗对什么都感兴趣,街头上的民间艺人以放浪的身姿扭动着舞蹈。还有的在敲打着鼓,居然把鼓夹在裤裆里两手拼命敲打。店铺橱窗炫耀着城市的富有,而名人的雕塑却在述说着城市的历史。熙熙攘攘的街头弥散出丰富多彩的诱惑。郎朗、赵老师还有那位女选手都被这些西洋景弄得很开心,只有郎国任面无表情。
当晚,他们一行就住在女孩哥哥的下榻。房间很窄,可供使用的空间都充分利用了,事先没有准备够床铺,他们爷俩就睡在地上,把好的床铺让给赵老师。翌日清晨,法兰克福的天气不是很晴朗,雾气很浓。赵老师与郎国任立于窗前,望着外面院子里的各种树木。
赵老师很有谈兴,他瞅着窗外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他说出两三句话,方能引出郎国任一句。镜头是从窗口逐渐向院落扫动的,于是,一排排繁茂的植被像绿色的波浪高低错落,起伏有致。赵老师说,你看,这么多树呵,那房子盖得多好,典型的德国房子。赵老师语气中充满感叹。看得出他是性情中人,到了这片土地上就免不了要发出一些感概,而郎国任呢?大概是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随声附合,完全是一幅被动状。
突然,插进来一个稚气的声音:“这是一个小院!”字正腔圆,声音脆利,从这个声音中可以听出来这孩子睡了一宿好觉起来,心情好极了。
没有人去接郎朗的话茬。
赵老师沉稳地边移动着手中的镜头,边自言自语道:这是一棵假树。郎朗马上接话说:“不是假的,是真的。”
那些树大多是栗树,还有白果树。还有花坛。花坛中有五颜六色的花。赵老师说,这些花我过去都养过。郎朗又立马接过话茬:哪个花?赵老师说差不多这些花我都养过,只是后来太忙,就顾不过来了。
出了那个小院,他们到了外边一条小街。小街有着一幅严肃的面孔,在这种街道,你是不敢大呼小叫的,就连走路的步子都不得不放轻一点。昨晚是他们父子在国外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父亲和儿子的感受是绝然不一样的。儿子作的梦肯定是带甜味的,而父亲呢?带苦味儿的梦恐怕都没作成。郎国任几乎一夜不曾阖眼。简直可以说他是瞪着眼睛神游八极。他不能不回到那个小小的困了他多年的工厂。进了那个小工厂熟悉的大门就摆脱不开那些个烂熟的面孔了。越是不想见这些面孔就越是摆脱不掉,也真怪,郎国任走得越远,时间越久,处境越好的时候,却偏偏会掉进那个小工厂的环境出不来。他走到哪里都出不来,走到天边外国更是越陷越深。何况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比赛的担忧。等待他们的结果到底会怎样?他心里没有底。
郎朗躺下时兴奋,爬起来依然兴奋。我不知道他们父子当时用的那个傻瓜相机是不是借的。没睡好觉的父亲给睡好觉的儿子拍照。拍了几张,郎朗那双不安份的眼睛突然一亮,竟发现了一处中国式的住宅,便好奇地跑过去。他站在那里向爸爸招手,让爸爸快过来,在那里给他拍照。郎朗当时穿着白色的短袖衫,黄颜色的短裤,腰板拔得背直。郎国任那时偏瘦,脸色也看不出什么光泽。他半蹲半跪地将镜头对准儿子,一幅鞠躬尽瘁状。就在他刚刚按下快门时,从那座中国式的宅院里走出来一个人,一看就是广东人。他微笑着与郎朗打招呼。当他听说郎朗他们是来参加国际钢琴比赛时,非常高兴,随后,就把他们请到家中。
走进这座中国式的宅院,令他们惊讶!这简直就是一座花园,而不像一户人家。有养鱼池,有草坪花坛,有品种不同的树木,最让郎朗惊讶的是地上还有可爱的小松鼠在神气活现地跑动,正跑着却又突然停下,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珠充满警惕的好奇。
迈进中国建筑的门坎,一眼看到客厅正中按着中国传统方式供奉着一处神坛,神坛上供奉的那尊神是位红面美髯、威风凛凛的古代人,郎朗眼睛一亮,认出是关公——关老爷。《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在中国的普及率是够高的了,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男孩子。郎国任小时候也特别喜欢看《三国演义》的小人书,那个年代,在街头地角都有摆小人书摊的,看一本只需2分钱。郎国任曾被仗义勇为、武艺高强的关羽迷住过。他还曾拜师练过一段武术。他不仅崇拜关公的武艺,更敬重关公的仁义。在异国它乡的这位陌生中国人家中,能够把关公的神位如此贡奉,除了让郎国任感到惊讶之外,也使他感觉到这里的主人是很重视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很崇尚关公的仁义之德。
果然,黄先生很仁义。他是台湾人,从事经商活动,主要经营皮革制品。迁居德国已有十几年了。他有一个女儿,年纪跟郎朗相仿,也喜欢弹钢琴。黄先生把郎国任父子他们当成了尊贵客人,让进了客厅。房间陈列摆设的都是中国古典式家具,一台立式斯坦威钢琴摆放在墙边,钢琴质地很好,声音也不错,郎朗手一触键,就感觉格外兴奋。黄先生和他的女儿都是郎朗的认真听众,郎朗一上手就弹起了肖邦的<黑键>。清泉飞瀑般的爽朗节奏,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快声音,引起了黄先生的啧啧赞叹。他没有想到平空飞来了一位钢琴神童。黄先生当即挽留他们吃早点。
广东人的早点是颇为讲究的。这么多年黄先生出门在外仍然保留着广东人的生活习惯,至少吃早点的习惯他没有改变。黄先生没有亲自动手去做,而是由他的亲戚去做。那天做得不是很复杂,却给郎国任留下很深印象。特别是席上有一种菜贵得吓人,一斤要65马克。郎国任粗略算了一下,65马克合人民币将近400元。他注视着那种名贵的菜却没有把这种菜的名字记住。其实,这种天价般的菜不用记名他也永远忘不掉了,他说这种菜的形状有点像菠菜,我们不妨管它叫德国菠菜。
黄先生很好客,尤其是接待这些送上门来的同胞。黄先生中午在法兰克福一家中国餐馆设宴招待他们。餐馆座落在美因河畔,我们一般只知道莱因河是德国的主要河流,却很少知道美因河。美因河虽然不如莱因河大,却也是一条很美的河流。特别是它流到了法兰克福,为这座世界著名城市增添了许多光彩。是这条河流的美带来了城市的美,还是城市的美装饰了河流的美?到过法兰克福的人都会对美因河南岸的文化设施留下记忆的,这些设施是这座城市最具魅力的地方,也是法兰克福新风貌的体现,是这座城市上流社会人士的“宠儿”。这里是歌德和叔本华的故乡,见多识广的赵屏国老师到了这里显得异常兴奋,他瞅着面前流淌的河,对身边的人说,瞧,这是莱因河!
赵老师希望对他的学生多说一点,因为他知道郎朗是头一次出国,昼应该让孩子多知道点什么。从中也可以看出中国教师的责任心。但是,他却把脚下的这条河流说错了,他说成了莱因河。别人不知道,黄先生马上予以纠正,说这是美因河。
穿着兰地花衬衫的赵老师,一直那么乐呵呵的,说错了被当即纠正,从他的表情看,尴尬自然有那么一点,但更多的还是感激。他感激黄先生及时予以纠正。尾随其后的郎国任面对这条河流却全然没有赵老师的那份热情,莱因河也好,美因河也罢,都不能改变他的情绪。他深深知道此行的目的,花这么多钱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陶醉于异国风光中的赵老师显然是希望多领略一些,多逗留一些。赵老师那种不加掩饰的兴奋感时时刺激着郎国任,心境反差越来越大,对眼前同时看到的美好景色,其感受的差异也自然越来越大。似乎赵老师越高兴的时候,郎国任就越显得深不可测。有一点是不必掩饰的,赵老师希望多一些时间看光景,而郎国任和他的儿子都不赞成,他们直截了当地说不希望耽误时间,只想着抓紧时间练琴,以便投入比赛。他们绝没有旅游的心情。
这是1994年的8月10日。
美因河畔。他们在一座铁桥上留影。赵老师的表情很积极,生动,郎国任表情很淡漠,竟看不到一丝笑容,哪怕是免强的。在他身后的铁桥斜上方交错的那排铁拉索,也显得冷峻起来。
黄先生是不会揣摸到围绕着郎朗这个让他喜欢的孩子,两位大人之间的某种深刻差异。黄先生只是一味热心地尽着地主之谊。
也许这种热情中有着客气应酬的成份,但是,他对郎朗的喜欢是不掺水的。他非常看重郎朗的钢琴天赋,作为父亲,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弹到郎朗这种程度呢?但是,相比之下,他只剩下了感慨。他问郎国任是如何培养孩子弹钢琴的,他说他也想好好培养女儿弹琴,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培养。两位父亲关于孩子的话题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黄先生把郎朗父子留在他们家住下了。一来,郎朗可以有这台质地不错的钢琴练习了,二来,也可以教教他的女儿。郎国任正在犯愁到哪里去练琴呢,他不能让儿子一天不摸琴。却不曾想居然会这么容易就得到如此好的练琴条件。住进黄先生家中,郎朗父子算是真正享受到了法兰克福的幸福与美好。
他们在法兰克福差不多呆了四天。离开法兰克福时,黄先生亲自驾车为他们送行。由法兰克福到埃特林根只需一小时40分钟。黄先生开的是辆奔驰车,车体很宽大,坐进去很舒适。大奔驰在世人眼中是豪华富有的象征,但在德国人的眼中,对这种车大概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好车,他们见怪不怪了吧?而我们中国人见了这种车就不免要引起足够的注意,岂止是注意,简直就是一种盯视。经历坎坷,在荣辱中起伏不已的郎国任,对世态炎凉有着深刻体验的郎国任,从小就喜欢玩车的郎国任到了这种地方,见到这种车,能不让他感慨万千吗?
奔驰车并不按着郎国任的情感思路行驶,它没有情感,像一艘只求稳健的大船,跑得越快越平稳。只见公路两侧的树木纷纷退后,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迎面而来的是一片茂盛的森林。捱近这片森林,就捱近了埃特林根。在德国,许多城市或城堡的边缘都有这种森林,这种森林跟德国人一样讲究秩序,讲究严谨,讲究整体的庄严与神圣。
埃特林根街头很清幽,看上去这是个人口不多的小城。灰瓦与红瓦的楼顶构成了小城空间的基本格调,认真去体悟这种建筑便会感受到日尔曼人那种恒定的性情。赵老师仍然是那幅对异国风光无限眷恋之感,而郎国任也仍然是那种与他反差的神情。赵老师肯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拉大,所以,他到了埃特林根时对郎朗说:你看这几天多好,玩也玩了,琴也练了,都没耽误……
在旁边的郎朗和郎国任都听到了,但他们爷俩谁也没有应合。才几天时间,郎朗的情绪与刚到德国时完全不一样了。他像突然间长大了,他的表情渐渐接近了他的父亲,他竟然也学会了缄默,哪怕是暂短的也足以构成我心灵的震颤。
面对埃特林根比赛场地院子里那个椭圆形花坛中心的旺盛的喷泉,我相信他们三个人的胸中都是无法平静的。作为恩师的赵屏国,作为父亲的郎国任,他们对于少年钢琴天才应该有着同样的期待,同样的责任,而在郎朗的心目中,他们也应该是同样的不可或缺。然而,当这位聪明过人的少年一经发现了他们两人中间有着不同的心境时,他变得更乖巧了。他肯定不想得罪他的恩师,他更不可能让他的父亲伤心,他知道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重要性,哪怕是一句话该向着谁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沉默?这哪是郎朗的天性!生活呵,真正在难为我们的天才!他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他只有拼命练琴,只有拼命去争取,他必须获奖,必须成功!他不能失败。哪怕稍有闪失,恐怕彼此的怨怼情绪都会更甚。
在埃特林根时面对大赛的郎朗,心里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他不但需要承受比赛气氛的压力,他还得学会承受来自生活的巨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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