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还活着,鲜龙活跳的。苏青,20世纪80年代死了,张爱玲,20世纪80年代死了。
我奶奶其实是我的姑奶奶,我爷爷的妹妹。因为我父亲从小丧母,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所以她就是我的奶奶。她今年80多岁,倒算回去60年,20世纪40年代的时候,她刚刚20出头。
20出头,如花似玉的年纪,加上20世纪40年代,加上上海滩……各位,传奇所需要的一切因素都已经具备了。噢,对了,我奶奶绝对不难看。上海的家里挂着她那时的照片,黑白的,放得很大,一头浅浅的卷发,把脸虚掩着,照出来人是斜斜的——一点点张爱玲的意思。
把场景设在夏天吧。上海滩永远是燥热的盛夏,骚动、活力。凌晨三点半钟,她准时睁开眼睛,她实在不想起来。远处马路上隐隐约约传来丁丁当当电车开过的声音,隔壁灶披间哥哥的咳嗽声,楼上苏北佬的呼噜声,讨厌的声音。摸黑起了床,胡乱洗了一把脸。对了,锅里还有点冷泡饭剩着,好像馊了?管它呢,将就着吃一点。
线厂在斜土路,6点开工,不出意外,两个钟头可以走得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机油味,她最喜欢闻这种味道。路上都是像她这样赶路做工的人,个个低着头拼命地走。又要过桥了,她最怕过桥了。人人都要给桥上的日本兵鞠躬。鞠躬的时候她拼命把腰弯到九十度,前两天,她亲眼看到一个男人弯腰弯得不够,被一记耳光打翻在地上。
她算得上是线厂的老工人了,十三四岁光景就进厂做了童工,做了快十年,还有几个要好的小姐妹,不错了。这几天线厂生意不好,老板另外接了一批包香烟的活,她觉得这活轻松好多。以前染线,一天工作十四个钟头,双脚麻木,头晕眼花,都能忍受。最受不了的是机器的声音,晚上睡觉耳朵里还轰轰地响。
那个时候,张爱玲的家是一幢七层的西式公寓的六楼,在静安寺边上。
“侬路高头当心嗷。”下午5点多,张爱玲把苏青送到楼下,看她上了黄包车。苏青是为自己办的《天地》杂志找她约稿来的。“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幢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到:‘这是乱世。’”(张爱玲《我看苏青》)
晚上8点多,我奶奶收工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想着那银行里的小伙子昨天对自己讲的话。
灯下,张爱玲在自己的一张照片背后写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写完后,痴痴地笑。那时候,她刚认识胡兰成。
几个月后,我奶奶结了婚。再几个月后,那个小伙子病死了。她没有孩子,守寡至今。至于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事,知道的人很多,用不着多说了。
“枪响了好几天,有一天起来,门口睡满了兵。”我奶奶说。上海解放了。“这城市第一批穿女式人民装的妇女,都是从旗袍装的历史走过来,苏青是她们中间的一个。”(王安忆《寻找苏青》)张爱玲也穿过,但很快就脱了,去了香港,后来是美国。我奶奶学会了认字,学会了写信。她热爱这个新的社会。她大部分时间一个人住在上海的一间亭子间里,墙上挂着她和那个人的结婚照,还有那张有一点点张爱玲味道的朦胧倩影。
这就是大上海的传奇。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热衷于讲述大上海的传奇,张爱玲和苏青被不断地“重新发现”,是因为她们为我们保留了大上海的传奇气质。但这种传奇气质当中应该有我奶奶的那一部分———是坚韧,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然的话,这个传奇不完整。
我奶奶知道张爱玲吗?我没问过她。应该没有听说过。张爱玲走红上海滩时,她还不认识字呢。如果有可能发生过关系,那大概是在结婚前,在照相馆里,照相的师傅说:“头发弄点卷,脸孔上面盖牢一点,人侧点过来,头稍稍往后仰,哎,对了!侬晓得口伐?现在沪上才女像张爱玲,听说过口伐?拍照片全部都是摆各种pose(姿势)的。”结果就有了那张张爱玲兮兮的照片。(刑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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