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lchuang
父亲,你不可能不认识他。就是那个驮你望山的人;就是那个省了午饭买糖给你吃,总是用刚硬如针的胡子把你弄哭的人;那个习惯了叼了烟默默看你,时不时咳嗽一声,最初整合了你血肉了你最后又一声不响熄了指间的烟微笑而去而你连一声谢谢或是一句问候都忘了给他的人。
我们忽视他如忽视一道贫瘠的风景,你甚至从未好好地仔细地端详过他,直到有一天,有一天你用二十岁的手推开屋门,放下背包,你本来是想轻松地沏杯茶去望望山对面的太阳的,却猛然发现灯下的老者正独自面对一杯浅黄的酒,而鬓上的颜色,沉默如霜。
那就是父亲,你声声不息想喊却没有喊出名字的人。
很少有人能记得父亲,但是我想很多人都留意过一个擒着鸟笼的老者每于清晨在那条窄窄的巷弄里蹒跚踱过。父亲养鸟、养花,偶尔也弄些奇形怪状的灌木根须回来搞些所谓的根雕。拙作问世的一瞬间那份洋洋的得意和满足就如同饥者面对一道好菜。父亲的手艺着实不敢恭维,但那份执著至少令母亲钦佩不已。
每天一个好梦两壶烧酒外父亲便埋头于为数众多的花鸟鱼虫间俨然一位高深的隐者,而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神情更象是个被罚抄作业的学生。
父亲热爱一切生命。
三十岁方喜得贵子,娇惯溺爱就在所难免。儿子顽皮好动,时常把诸如收音机一类的东西拆解开来寻找声音,最后总是拿了不知如何归位的部件去找父亲,久而久之父亲便对维修一类的技巧门径初通,至少能把某些本已不响的东西弄出声响来,比如录音机或自行车。
父亲总尝试着对鸟做些放飞、叼面具的驯化,也常因急于求成真的将鸟放走,父亲就白了脸,就急冲冲拖了网去捉,常是奔跋数里而不可得,就垂头丧气地回来,盯了空空如也的鸟笼发呆。偏偏那鸟早已养成熟稔,总是跟父亲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飞出去望望风景,几个盘旋又自觉飞回。后来父亲总算能将其空置掌上做一玩物,算是仅有的安慰。
父亲爱鸟成痴。那一次鸟儿难产,他居然丢下正发高烧的儿子过去看鸟,告一段落后再回来时儿子已沉沉不醒。既便这样,他仍不忘在扛着儿子去医院前把那急着当娘却欲速不达的鸟儿揣在怀里。护士大夫围着他的儿子忙得不亦乐乎,他却躲在走廊的角落里替鸟儿做起了催生婆。可笑父亲痴之如斯,以致日后儿子一直长得像匹瘦马,鸟儿们却个个膘肥体壮打手般雄武昂壮。儿子因此对那些倍受宠爱的鸟儿恨之入骨,直到有一天,有一天儿子到了二十岁。
二十岁,儿子从生产一线被借调到办公室,很有希望留下来。时近年关,一生耿直的父亲在亲友们的指点下领了儿子挨个去敲领导家的门,送上些烟酒之类的物事并留下“请多关照”或与之相类的说辞。近千元钱和一只精明懂事的画眉搭进去,儿子最终仍没能在那间办公室里留下一个位子。而除了那一次,儿子从未看到过父亲的腰因为什么事在人前弯过。很久以后儿子才明白父亲当时的心情——父亲一生格守的一些什么在那一晚,在儿子的手上,咔的一声断了。
父亲正直、淡泊,从不费神琢磨某把椅子是否合适自己坐上去,所幸他所固守的那份安然很清雅,至少清洁,早早地从卑微的位置上退下来,每日以鸟为友,笑若春风。
父亲三弟两妹,而他是唯一不与弟妹有同一母血的长兄。双亲早逝,有些责任便无可推却,幸好弟妹懂事,早早成人成家,一生操劳的父亲缍可以提起鸟笼,每日的笑必不可少,似乎人与鸟如此简单的景致已是整座离俗的桃园。
父亲的老朽很突然。
那年风雪,娇生惯养的鸟儿们纷纷不抵寒冷,父亲于是一个微笑倒下来。
急救室的夜极是清冷,父亲昏昏然呓语不断,倒在床上象一截被伐倒了的麦子。很久以前,他曾领了鸟和儿子也是在如此的一声雪色里奔赴医院,而这一次,倒下来的是当年健步如飞的父亲,独生子是拎了仅存的鸟立在门旁,凄凄冷冷,物是人非。
忽然目睹了父辈的憔悴,那透彻的衰老,分明是一枝残烛。
鸟在叫,风在吹,人在呓语。长夜如梭,天知道床上的老者是不是还能有幸见到明天的太阳。儿子已没了任何心情,只是想努力记住那夜雪样的月色和一曲长风如歌。
父亲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细细地叮嘱儿子如何给鸟喂食换水,根雕要每年油漆一次,花土要常松,肥要厚,这样方能香艳。类若遗言的碎语和咳嗽里居然对老妻少子只字不提。儿子当时便想,如此粗心的老父不会就此死去,至少妻儿如何该有个交待。
果然无事,每天依旧擒鸟笼在街上踢踢踏踏地走,只是鸟鸣常在,救心丸常在。
依然爱笑,尽管表情里有些病意的疲惫,依然摆弄那些根雕花鸟,依然如约老去,鬓上秋草渐染霜色,依然以父亲的身份活着。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儿子的心因此常感惶恐,说不定哪一日父亲长笑而卧,坟上一捧黄土几簇枯草之外还能遗落些别的什么?又能否有“是唯子厚之墓,既固且安,以利其嗣人”的铭志在碑?幸尔儿子已渐成人形,勉强可以做些顶门立柱的事,但每当老父寿日,仍是莫名的怕。而老父的心绪想必很开,身畔清澈的鸟鸣如一道不舍昼夜的细流,声声安乐引得老父日日开怀。
听到鸟叫,父亲便长成一株忘忧草,虽然儿子不成器,和他的父亲一样平凡,但如此的仁爱却一如故园晓月,夜夜来袭,历久弥新。
儿子因故常常离家,行囊里却从不忘带些鸟鸣,异乡之旅有清音相伴,便如老父常在身侧,夜夜方能安枕。
我想念我的父亲。
1996年秋
2000年冬于父亲逝后第二年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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