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哥家的衣柜底层,始终珍藏着一条旧的黑色的确良裤子,是他在七十年代初期穿过的。裤腿儿还不到现在的他的小腿肚,却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又仔仔细细地加了好几个防蛀的卫生球,看起来破过很多次,也补过很多次。无论从怎样节俭的角度看,它都已不存在任何保存的价值,但大哥却一直宝贝似的珍藏着,几次搬家都舍不得丢掉,因为这条裤子不仅凝聚了那年那月的少年心事里最辉煌和最痛苦的一刻,还饱含着父亲那双粗壮的大手所编织不尽的爱。
那时候的大哥算得上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了,唱得一嗓高飘铿锵的样板戏,打得一手干净利落的翻子,一张娃娃脸却扮李玉和象李玉和,扮杨子荣象杨子荣,是公社样板戏团的台柱子,常常在公社大院里搭台演出,在附近的十里八村也算小有名气,父亲也颇以他为自豪。
那一年恰好赶上市样板戏团(现在该是市京剧团了吧)在全市范围挑选适龄戏童入班,学校的高校长再三向公社和区里推荐大哥,总算剧团方面答应一个星期以后来两个老师面试。高校长忙不迭地把好消息告诉了我的父母,并再三叮嘱千万要准备一套新衣服,别让市里的领导笑话。
这一来我的父母可犯了难,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本来就不宽裕,再加上给外公治病又背上了一身债,哪里来的闲钱置办新衣服呢?大哥嗫嚅道,上衣可以穿父亲那件没有补丁的白衬衫,袖口挽得高点儿,肯定看不出来不合身,最主要的是缺一条裤子,所有的同学里面就连校长的儿子也没有一条不带补丁的新裤子。然后又想了想说,最好是条黑色的确良裤子,穿上一定很气派。父亲望着满含期望的大哥,思忖了好久说,你好好准备考试吧,裤子我一定买。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带着一把锹和一把镐去了浑河大坝外的林场。那里有很多伐倒大树后留下来的树桩,每个树桩大约都有一抱来粗,林场的工人差不多两个人挖一天才能挖出来一个。由于人手不足,林场的赵主任贴出布告来说,不论是谁每挖出一个树桩就给1元钱工钱,但是村里的人嫌太辛苦,很少有人愿意干。结果父亲这一次用了6天的时间挖出了整整8个树桩,知道了缘故的赵主任破例给了父亲10元钱,那刚好是一条黑色的确良裤子的价钱。全村人无不惊讶于父亲超人的体力,只有母亲知道父亲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痰里常常带着轻微的血丝。
就这样大哥穿着那条他梦寐以求的黑色的确良裤子,全校学生里惟一的一条没有补丁的裤子,骄傲地穿过了同学们充满艳羡的目光丛林之后,怯生生地站在了市样板戏团的考官面前,几个前手翻过后,唱起了他最拿手的《打虎上山》。这一段他最少也能练了几千遍了,在公社里演出也不知多少遍了,可这一次却鬼使神差地把调门儿起高了。这样一来“闯林海,跨雪原”倒也无妨,“气冲霄汉”可无论如何也冲不上去了,结果考官摇头而去。万分委屈的大哥回家后抱着母亲大哭了一场,含泪发誓再也不考样板戏团了。后来,大哥初中一毕业就参加了工作,早早地帮父亲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而我再一次听到大哥唱这段《打虎上山》的时候,是在父亲六十六岁大寿的家宴上。也许是许久未曾在一起团聚的缘故,那天全家人的兴致都特别地好,借着酒力我怂恿大哥,再来一段《打虎上山》吧,都二十多年没唱了,爸也想听。大哥略一沉吟,点头说好,嗓音起处端的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一路“闯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把个座山雕痛痛快快地消灭在了深山。唱罢大哥举杯向着老父:“祝爸爸身体健康”,而后一饮而尽,两眼依稀泪花闪闪。父亲就那么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咧开早已没了牙的嘴,笑了。(田茂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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