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热流
http://www.sina.com.cn 2000/12/07 12:19 北京青年报
作者:冯姚平
这个月八号就是卞之琳伯伯的九十岁生日,正好《卞之琳文集》出版,星期四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要开个会祝贺他。这几天,我一直热切地等待着,并且想好了要穿一件喜庆的红衣服去见卞伯伯。不料噩耗传来,卞伯伯竟于今天上午离去了。
卞伯伯是我父亲冯至的好朋友。我认识卞伯伯是抗战时期在昆明的时候。那时候,虽然穷,却很热闹,常常有客人到我家来。后来我知道,他们是杨振声、闻一多、闻家驷、朱自清、沈从文、孙毓棠、卞之琳、李广田等诸位先生。他们当时都在西南联大教书,由杨振声先生建议,大家每个星期聚会一次,互通声息,讨论些共同关心的话题。可能由于我家位置适中,聚会地点就选在我家。当时我还小,弄不清来的都是哪些伯伯,可是有两位印象却很深。一位是李广田伯伯,因为他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每次见了我,总要向我传递一些她的信息。另一位就是卞伯伯了,当时他还没结婚,自然没有孩子,而且也从不和我说笑,但给我的印象特别深。那时候我的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都是出门穿一件长衫,可卞伯伯与众不同,总是一身西装,我记得是咖啡色的,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又年轻,又精神。后来我学会了“风度翩翩”这个词时,马上想到的是卞伯伯。他常来,来了就坐到父亲的桌前打字,父亲有一台从德国带回来的打字机。原来那时他和闻一多伯伯正在协助英籍教授白英编辑《现代中国诗选》。当时我还知道我父亲、李广田伯伯、卞之琳伯伯都是诗人,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只有卞伯伯才像个真正的诗人。我还曾试图读他的作品,听到父母谈论卞伯伯译的《紫罗兰姑娘》如何如何,我也找来看看。本以为既是“姑娘”,又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必是容易懂的了,翻翻却没能看明白,只得作罢。这是些儿时的印象。后来的几十年,他们在一起工作,来往密切,但由于我只顾忙自己的事,却没有多注意,不过有几件事印象很深。
十年前的一天,父亲身体不好,我正陪着他。电话响了,我去接,是卞伯伯打来的。卞伯伯精神很好,原来刚好在所里开完庆祝卞伯伯八十寿辰暨学术生涯六十周年的“卞之琳学术讨论会”。父亲没能去,但写了一首诗《读〈距离的组织〉———赠之琳》,请人在会上代读。卞伯伯说,他太喜欢这首诗了,但忙乱中诗稿不知被哪位记者拿走,他很担心地问是不是存有底稿。我告诉他还有,他放心了,就在电话里聊了起来。谈纪念会,谈这首诗,还谈到在昆明的日子。他说起1943年中秋节前,他曾住在我家为躲警报而在昆明东郊林场租住的两间茅屋里,写完了长篇小说《山山水水》的初稿。他满怀深情地叙述父亲怎样带他上山,怎样教他用林中的松果引火升炭炉做饭,他一个人自理生活住了半个月等等。我们聊了有半个小时,父亲就坐在沙发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似乎能感觉到两位老人心底的热流。
他们怀念昆明,那时他们年轻,精力旺盛:他们相互交流,相互启发,他们在继承中国古典文学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努力吸取外来的养分,创造自己的风格,不断写出好作品。也是在卞伯伯住过的“林场茅屋”,我父亲写出了诗集《十四行集》和中篇历史小说《伍子胥》。现在人们谈起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时,写过《十四行集》的冯至的名字常常和卞之琳的名字同时被提起。至于《伍子胥》,和卞伯伯也有关系。这个题材在我父亲的胸中孕育了16年,当他第一次读到里尔克的散文诗《旗手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后,深深被感动,就萌发了用这样的体裁写伍子胥逃亡故事的想法。后来他又曾多次思量过这个计划。直到1942年的冬天,卞伯伯准备把他旧日翻译的《旗手》印成单行本,在付印前给父亲看了他重新修订过的译稿。又读到这本年轻时喜爱的书,父亲想起16年前的计划,一时兴会,便写出了现代色彩的《伍子胥》。
还有一次我和父亲说起《哈姆雷特》,父亲告诉我一定要读卞伯伯翻译的《哈姆雷特》。我读了,那么完美,使我感到震撼。他们都是搞外国文学的,父亲对卞伯伯的翻译非常推崇。
卞伯伯老年体弱多病,但他以坚强的毅力工作着,仍然是那样严肃,那样踏实,完成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工作量。如今,卞伯伯突然离我们远去了,我震惊,我悲痛。我想,我们怀念他,我们纪念他,就要学习他,以他这种严肃的态度和踏实的学风对待工作,对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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