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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原创长篇小说连载:蒙面之城(六)

http://edu.sina.com.cn 2000/09/21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宁肯

10

  表面上看队长死于一场围猎,他的冲动也像是真的。意外发生之前并非没有一点迹象,但那只是事后回忆,谁也无法从当初一些端倪想到两个星期以后发生的事。

  队长的死与一只野猪有关。野猪的出现与马格去飞云谷并无直接关系,事实上在马格与女人去飞云谷之前,那头野猪就已开始试探地出现在还阳界小站的边缘。当然,野猪频频挑衅似的抛头露面,是在马格与女人回来之后。那段时间的确有些反常,因为通常在自然界,衰老的事物总是避免抛头露面,人类很难见到一只老态龙钟的熊或豹子。但这头野猪不同,它丑陋,苍老,唇髭全白了,步履老迈、蹒跚,正在走向自然死亡,遇有情况依然张狂。它来到小站边上,在灌丛中向外张望,离人很近,但不注意也很难察觉。最早发现了它的是队长,很可能是非常偶然的一瞥,然后他们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对视。从队长那几天的神态上看,那以后他们每天大约都有相互的凝视。开始队长没告诉任何人,别人也都没注意到。后来在一次午间休息,队长问大家最近注没注意到附近的一头野猪,都说没有,只有砣背五哥说有一次他好像也见到了,但只是一闪,没看清楚。因为是随便说起来,后来这事谁也没再提起来。

  回想起来,也是只回想起来,马格倒是注意到了队长那次谈到野猪时异样的神情,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少有的痪散与恍惚的东西,当时他说不太清,那是涣散与恍惚。他还注意到队长的嘴角有些抽搐,通常这是老年人因为激动才有的颤动。队长本来话就少,那几天他更是整天没一句话,一种类似白日梦的东西仿佛笼罩了他。大家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莫名其妙,他常常像入定了似的,不知他在想什么。马格隐隐感觉不安,那天他同女人回来得是太晚了,他不知道队长是否因此心存不快。队长依然请他过去喝酒,但说起女人队长已完全不感兴趣。队长让他讲些别的,与女人无关的。他让他讲北京的街道,公园,立交桥,故宫,颐和园,天安门广场。队长待他很好,给他倒酒,马格深感惭愧。

  队长决定围猎那头野猪大家都有些惊讶,人们认为它太老了,价值不大,但是队长决定了。大家开始准备,一切都像每次出猎那样,带上干粮、狗、猎枪,足够的弹药,一大早就出发了。队长走在最前面,他独自探明了野猪出没的路径。和历次有点儿不同的是,队长却没带上他的叫"黑"的猎犬,它已跟了他七年,是他从部队带回的退役军犬。"黑"一根杂毛也没有,从不吠叫,即使烈日当空,它蹲踞下来也安静得像一片夜色。他没带上它。此外女人这次也要跟着一起出猎,队长断然拒绝,他已视她为无物。

  按照队长的分咐,那天人们分散隐蔽在预定位置,等待那只野猪的出现。上午过去了。到了午后,自然界静下来,野猪跚跚而至,站在射程之外,望着正面开阔的灌丛,马格与队长在野猪正面,野猪身体硕大,好像比前段时间又老了许多,一身染了白霜似的鬃毛像松针一样根根竖起,眼睛烂烘烘的,流着稠液,昏聩,丑陋,嘴也烂了,口水涎涎,马格只觉得后背丝丝冒凉气,还没见过自然界中如此丑陋的动物。是得消灭它,他想,队长是对的,他一下理解了队长,心里充满尊敬和感动。

  野猪站了一会,进入射程,九支洞黑的枪口秘密对准它,它走走停停,低视前方,根本不把大千世界放在眼里,它蔑视这个世界,而队长曾与这眼神长期对视。谁敢与这眼神对视?这眼神使鹰隼变得温驯,蝙蝠收起翅膀,鸟回到巢中,世界安静,死亡降临。都别支声。而队长要消灭它,并为此为此倾巢出动。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握枪的手满是油汗。人们等待着,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不能再近了,只等队长第一声枪响。

  没有第一声枪响。野猪开始腾身,刹那,队长也腾身,他们在空中相遇。马格惊呆了,队长似乎是被野猪吸起来的,他瞬间展现在空中的身影,优美一如林中飞翔的子弹,刀锋直指野猪的咽喉。野猪倒下了。枪声大作。野猪至少中了九枪,后来人们又补了九枪,一共十八枪,野猪成了蜂窝状。但都于事无补。队长浑身是血,一条腿离开了他。他倒在地上,手里仍握着那把户撒刀。人们围拢上来,抱起队长,齐声喊着他的名字。队长睁了睁眼,摇摇头,又慢慢闭上。

11

  阳光照在队长脸上,他像睡熟了一样,有鹰的倒影不时从他的脸上倏忽滑过。人们扛着队长和队长的大腿快要走出丛林时,队长已奄奄一息。穿过一片被毁林地,火狐探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什么,有胆大的干脆跳上湿漉漉生满苔藓树的根部,向人类张望,忽然感觉不对,立刻逃之夭夭。尽管这是整个丛林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还是被鹰眼敏锐地捕捉到了。鹰是自然界的观察者。

  队长断了的大腿起初还有体温,后来彻底凉了,在马格肩上一颤一颤。丛林深处有家隐秘的兵工厂医院,距这里尚有三十里山路,但队长显然等不到了。枪声大作后的丛林非常寂静,阳光斜射,依旧眩目,透过枝枝叶叶阳光纸钱一样筛落下来,落了队长一身,这使队长看上去像一只银亮闪烁的金钱豹。队长虽然少了条腿,身形依然凛然、剽悍,只要他还能活着,别看少了条腿,他依然是会是这里的图腾和奠长。

  到了最后一处高地上,下面就是还阳界小站。有货车进站,汽笛长鸣。队长睁开眼,叫停,大家停下来。队长叫放下他,熊小心翼翼地放下队长。队长叫马格,马格放下队长的大腿,蹲踞在队长右前。队长,他说,急切地,赶快走吧,要不这条腿来不及了。队长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慢地看着马格,欲言又止,目光渐渐移开,移到天上。熊半跪着托着队长的背,毕恭毕敬。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

  队长呼吸已经不稳,面孔苍白、衰竭,某种尖锐的思绪像像暗河一样呈现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时缓时急。

  “到还阳界了?”他问。

  大家齐声道:“前面就是!”

  队长的眼睛一眨不眨,直视前方,目光突然锋利无比,炯炯生辉。也许是调动了全身的力量,甚至脸上出现了些许血色。

  鸣--又一列货在崇山峻岭探出头来,缓缓驶入小站。汽笛声声入耳。但这次队充耳不闻,仿佛在谛听着另一世界的声音--也许是钟声吧。

  “听着,”队长说:“听着,谁也不准埋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把我放在这,你们走吧,让它们把我啄空。”

  队长看着天空,看着那些鹰,几乎停住的黑色的大鸟们。

  “你们去吧。去呀,不用管我了。”

  “瞧,你们快瞧呀!它们下来了。”

  队长抬起一只手。除了马格,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队长投向天空。

  马格他看到了什么?在队长正在放大的有如夜幕一样的瞳孔中?

12

  队长死了。没人把队长死讯告诉女人。当年大胡子队长湮灭于春潮,女人挂在树上,修剪枝叶,吹着口哨在园子里劳动,大胡子沓无音讯,女人无动于衷。如今队长陈尸高地,女人既不来找,也不来问,她的园子果实累累。人们在货场上远远的可以看到女人在园子里采摘果实的身影。

  与女人的悠然形成对照的是装卸队,队长的死让人震惊,特别是队长死前不让埋他,暴尸荒野,让鹰把他啄空,人们不知为什么。当然,更为不解的是队长为什么不开枪而是提刀冲剌向野猪?他简直是疯了,有鬼附体,一定是什么缠上了队长。野猪难看得要命,从没见过那么难看的野猪。某种恐怖像梦魇一样,人人自危,人们疯狂地劳动,像要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装卸队终日弥漫着蓝色的无言与寂静,人员开始流失,三天后砣背五哥神地秘失踪,有人说他是卷铺盖走了,不在还阳界干了,去了那儿没人知道。五哥曾是第一个喊马格为队长的人,他一喊后来人们都跟着喊起来,熊虽然不太服气,但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喊起来。马格是准备击溃熊的,虽然他并不想当这个队长,虽然他打算七天以后装殓了队长遗骨也要离开还阳界。但这期间如果熊挑战,他接受。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女人。人们喊他队长,他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倒是有件事他觉得有些费解,五哥走了,但有关五哥与黑发卡的故事流传开来,这事涉及到死去的队长和女人,大致是说出事那天,五哥检查了打成蜂窝状的野猪,发现野猪身上粘着一只黑色发卡,野猪身上怎么会发卡?五哥提醒人们,当年女人随大胡子队长来到还阳界戴的就是黑色发卡,但是后来再没见女人戴过。女人与野猪合着害死了队长,当年大胡子是怎么死的?你们想想,洪水怎么单把他冲跑了?连尸首也没见到。说的有鼻子有眼。马格不相信发卡的事,不过他认为队长之死的确与女人密切相关。队长弥留之际把他叫过去,那样看着他,仿佛要对他说什么,或者是心传什么。总之他对他充满然而热望,那么是要他成为他的继任?为他复仇?怎么复仇?向谁复仇?野猪?还是女人?女人与野猪真的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队长厌恶、甚至恐惧女人,这一点是没错的。队长还曾说过他下不去手。为什么下不去手?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想,如果他是队长,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一直没去女那里,虽然现在他已被人称作队长。他想念死去的队长,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他一个人在高地上,想必他的愿望应该已经实现。安葬队长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一个危险而神秘的葬礼将在第七日黄昏举行,装卸队所有人都已达成一致,情绪十分高涨。

  第七天头上,马格偏离小站,先独自一人去了高地。那天他起得很早。那些鹰起得更早一些。他边走边仰头看它们,他想如果它们向他俯冲,他出手就能抓住它们一只。别冲下来,你们,他想。太阳升起来,他登上高地,看见四五只鹰还在围着队长盘旋,非常认真,好像它们的工作还没成。它们正在收尾。世界上没有比鹰更认真的动物了。此外,鹰还是一个抽象艺术家。还有谁能把一个人雕啄成一件白色的艺术品呢?并且是非架上作品,大概只有鹰能做到。马格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鹰它们可以走了,他收下了这件作品。真的非常完美,他感谢那些鹰。队长也绝对应该满意了。队长非常白,细致,干干净净,也许太细致了,局部达到了惊人的效果,手和脚被锐器镂空,五根指骨打开,怒放,晶萤剔透,有如精美的冰花。因为断了条腿,队长不完整,但一种断裂使作品更显出力度,让人产生无限猜测,想象力、生命、时间等都得以延伸。队长死在这条断腿上。他死了但依然是威严而有力量的,特别是肩胛骨和胸骨,由于失去肌肉和由此产生的透视性,愈发显得峥嵘、深度,以致整个体态由此产生了一种向上收束的、仿佛屏住了呼吸的动感。它使人联想到一口气没上来造成的最后的强烈的瞬间,似乎生命并没有终止,这口气一旦上来他会一跃而起,那时他依然是王。

  阳光直射。如雨如注。马格已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鹰在他头顶上盘旋,越来越高,后来只是一些黑点了。马格一直不怎么敢凝视队长的面部,最没法看的就是队长的面部。鹰最先摘去了他的眼睛,给他戴上了一副墨镜,就像列侬或教父常戴的那种。然后嘴唇被剥除。头部被剥得精光。非常整齐的牙,放射性的牙,放射性的大笑,牙床裸露,洞黑的眼框望着天空,大笑,太强烈了,队长似乎不该这么强烈,谁承受得了如此的强烈?这是不朽的强烈。或许队长并不想死?他的笑对整个世界都是一种讽刺,一种幸灾乐祸,一种早晚的世界末日。

  马格站起来,望着下面的还阳界小站,驶离的火车,货场,女人的木屋。他向木屋走去。

13

  马格进了园子。女人房门敞着,坐在里面,正对房门,刚吃过饭,看着正午园子的阳光,老远就看见了马格。原木桌上放着一付未使用的碗筷,还有酒,菜碟。好几年了女人一贯如此。甚至没有男人的日子也是这样。她习惯了。队长不来,或死了,但总会有人来。

  马格坐在队长通常坐的地方,女人倒酒,端饭,淡淡的,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仿佛马格早就是这房子主人了。马格也为女人倒了一杯,这倒是有点不同以往。他们的杯子碰了一下。她说,这酒已在这儿摆了七天了。

  他告诉女人队长死了,谈到队长的死,很简单。

  “他提刀冲上去,我们都很意外。”他说。

  女人只听,不置一词,给马格倒酒,不惊讶,甚至不感兴趣。

  队长的事很简单的就谈过去了。

  马格忽然问:“你过去有过一个黑色发卡吗?”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以看看吗?”

  “早就丢了。戴了没几天就丢了。我找了好久,那是我母亲的母亲的发卡,我妈死前传给了我。哎,你问这干什么?没人知道我这发卡的,你怎么知道?”

  “五哥说的,五哥说在野猪身上发现了你的黑发卡。”

  “真的?!现在发卡在哪儿?”

  “不知道,五哥已经回家了,不知是否在他手里,还是还在野猪身上。”

  “他怎么知道是我的发卡?”

  “他说你到还阳界那天戴的就是一枚黑发卡。”

  “呵,那么说真是我的了?太奇怪了!”

  “他们都觉得不奇怪。”

  马格描述了那只野猪的样子,以及队长与野猪可能出现的对视。

  女人听着,非常仔细,专注,马格注意到女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你相信发卡的事吗?”女人说。

  “我不太相信。”马格说。

  “我相信。”女人说,“马格,这很可能是真的。我在还阳界发现了许多东西,丛林,岩画,史前人类遗风,就是还没发现过原始巫术,你知道巫术是史前人类最发达的一种文化,它是迄今一切人类文化的源头,我一直觉得遗憾,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发现它的存在了,这决不是巧合,马格,决不是!”

  女人说着,两眼放光,马格开始还以为女人会否认发卡的事,现在她居然认为是可能的,是某种巫术,队长的死已在其次,重要的是她藉此有新的重要发现。

  要是队长,他会相信发卡的事吗?马格想。马格认为队长不会相信,他了解了人长。队长看上去是自取灭亡,但也不完全是,他是真的想消灭野猪,他认为存在着一线希望,如果他杀死了野猪而他活下来,他会变一个人的。他试图闯过这一关,但没有,所以他才放射性地大笑,不让埋他,让鹰把他啄空,他是愤怒。他心比天高。才不相信什么巫术、发卡。

  马格站起来,打断女人关于巫术神话的描述。

  “你去哪儿?”女人异样地看着马格,意思是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了,你不留下来还要去哪儿呢?马格看着女人。他们相视。女人罕见地低下头。女人温柔而迷人,仰起头,抚摸马格的面孔。他们拥抱。女人清凉的手臂像一条青鲨,使马格感到一种海水般的凉意,某个瞬间他忽然看见了队长被鱼啄空的残骸。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找她来参加队长葬礼,但现在他已无法将自己与女人分开。一切都恢复了那次飞云谷时的感觉,他的体内一直有一个飞云谷。他们嘴唇长时间交在一起,他找到她的胸部,吻她,剥掉她的亚麻布衣裙,但就要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女人制上了他,问他是否爱她。我爱你,马格说,她让他重复,他重复,重复了许多遍,她突然敞开,他大叫一声,惊天动地。

  现在,他在她的臂弯里,两眼沉沉,闭着,像睡着了。肉体的黑暗与彻骨的极度使他像衰人一样。他浑身上下像脱水了,连掐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他的确想掐自己,让自己感到疼。他太乏了。如果他闭上眼,世界就此结束,他情愿。

  肉体死亡,意识存在,如此苍白。女人也一样。

  整点的挂钟声使马格惊觉起来,女人吓了一跳。马格穿衣裳,叫女人也穿。

  我们去看看队长吧,马格说。女人睁大眼睛:你说看谁?队长,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怎么,都七天了他还没下葬?他不让埋他,他要让鹰把他啄空。他在哪儿?在一个高地上。

  马格要女人带上把铁锹。出门时马格说,你是不是应该穿上件黑衣裳?

14

  女人披了件黑斗篷,马格把事先准备的一朵白色纸花戴在女人头上,女人没有拒绝。他们出了门,马格四下看看,小站空空,人们大概早就去了。马格与女人离开小站,穿过灌丛,山毛榉树林,上到了高地上。满目夕照,鹰的踪影流云似翻飞,队长的遗骸被夕光染成红色,磷磷闪光。马格与女人没看到别人,所有先到的人都已退到丛林里,马格与女人是今天的主角,就像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在坟场上。

  离队长遗骸还有两三米女人就站住了,队长遗骨红色的磷光,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女人怔住了。马格手搭在女人肩上,他们才又向前走,到了近前。

  “这就是队长,还认识他吗?”马格说。

  “他的大腿断了。”她说。

  “要是不断多棒。”马格说。

  “是,他的骨骼很完美。”女人说。

  “断得有点吓人,是吧?”马格侧头,着女人。

  女人手不由得抓紧了马格的胳膊。

  马格说:“你知道鹰最先啄空了队长的哪部分?”

  “我不知道,这我怎么知道。”

  “你猜猜,”

  “我猜不出,马格,我们动手吧。”

  “我觉得最啄空的是他的那块,生殖器,那是男人最软弱的部分。然后我觉得,是他的眼睛,你说呢?”

  女人不理马格说的,说:“不是说下葬吗,你的人怎么一个都没来?”

  “我想来是来了,看见我们,大概又走了。”

  “为什么?”

  “大概不想见到你。”

  女人没在说什么,拿下马格手里的铁锹,在地上挖起来。

  马格抚摸着队长的额骨,手臂,无比惭愧。

  女人挖着,头发散乱了,气喘嘘嘘。天已擦黑,西部天空一派暗红色的灰烬。不知何时人们渐渐围拢过来,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女人一抬头看见了他们。眼睛从四面八方而来,都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他们身后,是一口黑棺材,他们的眼神有些不对。她想上来,她看上去不像是为别人挖而是为自己挖,他们的目光使她突然感到危胁。马格从别人手中拿过一把铁锹,跳下墓穴,女人的心才安定来。没人能插上手,就马格和女人,别人都看着,抬着空棺。

  墓穴挖好了,半人多深,女人满脸汗水。马格把人们给他的水给了女人,女人大口的喝。暴尸七天的队长被穿上衣裳,几乎没法穿,但还是穿上了。马格抱着队长入棺,给队长戴上帽子,白口罩,墨镜,围脖,开始下葬。有人突然把边上的女人推下墓穴,女人尖锐地叫,人们一齐上土,土纷纷扬在她的脸上。女人向上爬,爬上来又被推下去,女人嘶喊着马格,撕心裂肺,马格无言,面无表情。

  女人在墓穴中,在纷扬的土中,爬,蓬头垢面,满脸泪湿,一次次爬上来,一次次被推下去。夜幕降临,四周是人墙,如岩画般的人墙!女人一次比一次弱,终于无力了,伏在墓墙上,一任黄土飞扬,喊马格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弱。马格挥挥手,叫停。人们停下来,齐喊:

  “队长,埋了她吧,不要心软。”

  “她是女巫,狐狸精!”

  “两任队长都死在她手上,队长你也会死的,埋了她吧,我们都干了,不会有外人知道。别犹豫,不埋她你也得死的她手上。”

  人们喊,马格充耳不闻,竭力回想队长最后注视他的目光,到现在他也参不透,队长是希冀,无望,复仇,重托?放她一条生路吗?他想。

  “不,队长,不行,不能放了她!”

  马格看了众人一眼,挥了挥手,黄土飞扬。

  马格离开,他已拿到当晚车票,很快他就要乘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

  马格离开高地不久,小站站长,那个从不露面老头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墓穴边上。老头依然喝得红红的,没人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他好像知道这里的一切。老头看着墓穴埋了半截的女人,摇头,挥开众人,把手伸给女人。女人爬上来,抱着老头,欲哭无泪。老头看着黑压压的人,拍着女人的肩说,你该回去了,这里你不能待了,跟我走吧,老人与女人携手而去。

  五年以后马格与女人再度相遇,女人在成都自己开的酒吧向马格描述了当年的情景。女人甚至说在站台上看见了马格登上火车的身影。女人说,她没赶上那列火车,天亮前她才离开还界,老人一直在她身边。

西藏

1

  马格站在拉萨河桥上。四月,流域沉落,残雪如镜。城市在右岸上,白色的石头建筑反射着高原的强光,一直抵达北部山脉。布达拉宫幻影一般,至高无上,神秘的排窗整齐而深邃,仿佛阳光中整齐的黑键,而它水中的幻影也的确如一架无与伦比的管风琴,窗洞被风穿过,阳光潮水般波动,能听到它内部幽深而恢弘的风鸣。

  蓝色河流静静流淌,拉萨河波光潋影如一张印象派的海报。是的,这是个音乐般的城市,除了布达拉宫以及山中的寺院群显示出降红色调子,整个民居错落有致,呈现高音般的白色,白色中的雕窗是鲜明的黑,是神秘的低音部分,所有的阳台上都摆放着盆花,是城市细腻的抒情部分。马格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他曾搭建的无数积木城市和无数的城堡。他在钢琴上幻想这些城堡,但无论如何没考虑过这么亮的阳光,阳光如此漂亮。拉萨应是孩子的世界,全世界的孩子都应在这里与阳光相聚,决定他们城市的未来。可以有一些老人,轮椅上的教授,母亲,姐姐,但不要一个成年男子。已婚女人。不要他们。马格痴痴地望着这个城市,他想他早该来这个城市。这是个永远的城市。

  他在这个城市住下。住在八角街一个叫“梅朵”的旅店。他每天游荡于拉萨的大街小巷,店铺寺院,茶馆林卡,在郊外渡过拉萨河,进入浅山和荒村,黄昏乘牛皮舟返回。或者在某个早晨沿河漫步,一整天在空旷的河岸上与自己的影子相伴,直到夕阳将河水镀成金色。拉萨的天边没有地平线,只有山,而且山外有山,他望不到河流尽头,因岛屿似的山脊挡住了流向。有一次他离开河岸登上北部的一坐山峰,他才看到了更远的河流。他看到拉萨河轻易举就越过了小山脊,远处流域更加宏阔,拉萨河就要与一条更大的河流相遇,那是雅鲁藏布么?他认为应该是。

  他从山顶下来,进入山脚下的哲蚌寺。哲蚌寺是个建群体,白色,呈阶梯分布,由岩石构成,强烈的阳光让人感到某种古希腊的建筑风格。马格在山顶上他看到了寺院群的背部,他喜欢看一些事物的背部。寺院背部庞大而凌乱,像一支散乱的军队,像炊烟升起之时。但正面看,寺院衣冠楚楚,非常宏大,远处看大体像泊在山中的一艘白色巨轮。寺院没有围墙,有无数入口。他登堂入室,进入了幽冥大殿的厅堂,越往里走越亮堂,尽头已日灵光闪烁,灯火辉煌。无数的长明灯照耀着寺院本尊,释迦或一个叫宗客巴的创始人,阳光难以窥入,只能通过天庭的回廊透射,偶有一小束光打在经经幛上,根本无法落到地面。千盏酥油灯火苗晃动,因此所有朝圣的异乡的人影也是晃动的,整个神秘的大殿都是晃动的,心被照耀但也更加迷乱,因此马格觉得既灿烂夺目,又怕惶然。这里不像他童年的天主教堂,天主教堂大体是灰色的,抒情的,简单的,而这里繁复、幽冥、辉煌,让你无以名状,五体投地,如果不,你会有更多的困惑。而马格的困惑还少吗?他拒绝那些困惑。

  他只去过有数几次寺院,他无接受那里的幽冥与绚烂。

  事实上他更愿站在十字街头,看过往人群,决定哪个地方更吸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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