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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网友:宁肯 马格牵过藏青马,飞身就上。藏青马腾空,马格一个倒仰摔下来,桑尼格格大笑。马格从地上爬起来,窘迫地看着桑尼。桑尼掩笑:“骑吧,骑吧,你本事可大了,我可不教你,摔瘸了你就不用想走了。” 马格围着藏青马左看又看,他不信骑不上它,藏青马有了防备,不再让马格再接近它,马格现在只好求助桑尼了。桑尼站起来,“今天天晚了,明天吧,我们得回去了。”桑尼吹了声口哨,藏青马回到桑尼身旁。 “我就不信!” 马格突然大喊一声,乘藏青向桑尼喷鼻子,再次飞身上马。这回他一把抓住了马僵绳,藏青马"咴咴"嘶叫,愤怒地腾空,上下颠簸,马格弓起身像个醉汉,好几次险些跌落马下。马格学聪明了,身子随着马起落,一拍马屁股,“走吧!”“等等!”桑尼喊了一声,桑尼真怕马格出什么事,随着一声喊也飞身上了马,藏青马安静下来。 “你管前,我管后,抓稳僵绳。”桑尼说。 藏青马沿着河岸有节奏地小跑起来。马格惊魂甫定,就开始得意起来。 “桑尼,你瞧,我怎么样,还行吧。” “不许说话。” “怎么样呀,桑尼?” “低下身去。” “瞧,它加速了,啊,快飞到天上去了!”马格野性上来,快马加鞭。 “听见没,不许说话,再说话会把你扔下去。” “想扔你就扔吧。”马格几乎是对着天空喊叫。 藏青马在河岸上飞奔起来,正好又到了河的转弯处,桑尼突然喊了句什么,一拍马屁股,藏青马向着河水腾空飞起,马格大叫一声:“桑尼!” 他们连人带马一齐跃到了河里,人和马都漂起来。 藏青马带着马格和桑尼渡过了河,继续在河岸上奔跑。阳光普照,水滴飞扬,马格觉得刚才那一瞬是那么神奇,恍在梦中。马格勒住僵绳,藏青马缓缓停下来。桑尼和马格跳下马。桑尼浑身湿透。 “桑尼,刚才是怎么回事?”马格好像还没醒过梦来似的问。 “你太得意了,吓吓你。” “可你也落水了,你这是同归于尽呀。” “我不管,反正给你扔下去了。” 桑尼掠着头发,水哗哗往下淌,含水的紫花邦典裙紧贴在身上,下摆的皱褶呈现出水淋淋的质感。高原阳光强烈,马格和桑尼面孔很快干了,非常光滑,像镀了一层薄釉,黝黑、纯净。他们在阳光中走着。 “桑尼,你瞧,我算是会骑马了吧。” 桑尼点点头,“明天你可以走了。”桑尼说。 夕阳西下,他们再次渡河。在金色的风中,他们奔驰。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出动为马格送行,女主人给马格装了许多吃的喝的,格西与马格拥抱,老祖母驼着背在阳光中,手捻佛珠看着他,眼白饱含着阳光。马格骑上马,桑尼还是有点不放心,要看马格走一程,马格下马,桑尼不让他下,扶着马随马格走了一程,大灰跑前跑后,两个孩子也跟着,送了一程,马格停下,俯身搂了搂桑尼,要桑尼回去。桑尼这才停下,马格挥着手,渐渐远去,走出很远了,回头望望,茫茫草原分站着桑尼、顿珠、央宗,狗的身影,再往后,是格西,老人,女主人,像大地上的浮雕,一动不动。马格流泪了,跃过了草山。天上唱道: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藏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最后的,也是最初的那只鹰消失了,风也就消失了。整整一天天空晴朗,鹰是天空惟一的标迹。太阳早已沉落,现在正从前面高地上收回它那的淡淡最后的余晖。大地暗下来,变得异常静默。那条河流由于突然失去光感,变得无精打彩,呈现出原有的荒凉与羸弱,在这垂暮时刻它甚至预先遁入夜色,变成一道掠影,一道大地的划痕。藏青马也开始咴咴的叫。它累了,它的叫声同早晨的叫声已经完全两样正像那条河已不是早晨的河。 按照桑尼的说法,只要看到那座圆顶的草山,卡兰就不远了。一缕青烟正从那后面冉冉升起。马格翻上了高地,看到了下面一片并不旺盛的灯火。卡兰在英雄史诗中是个古镇,但像一切游牧民族很少留下地面建筑一样,现在的卡兰事实上是一个新兴的市镇。街区主要由白铁皮房屋构成,一现些现代化建筑正在崛起,尚未构成街景,倒是那些街头简陋的但灯火通明的小店和露天市场构成了卡兰的繁荣,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放着同一支热烈粗广的流行歌曲。 马格骑马穿过夜晚的街市,高视阔步,颇有几分堂.吉诃德的架势。他去文化局。文化局在镇北围栏牧场一带,尽管面积很大,还是像内地的机关大院一样,建起了又高又大的土坯围墙,墙头布满了玻璃碴、薄铁片一类闪闪发光的东西。多好的月光、星星,草原空旷无边,他们防谁呢?或者仅仅是出于习惯?围墙建得很好,但大门却形同虚设,没有传达室,也没有门,事实上只是一个类似倒了一面墙的豁口,一个夜色下的黑洞。马格朝“洞”里窥望了一下,但见几排铁皮屋顶的平房排列在空空荡荡犹如牧场的院内,白铁皮屋顶在夜空下放着哗哗的月光,马格牵着马走进豁口,在一个人声鼎沸、亮着日光灯的房前停下来,拴好马,轻轻叩响房门。 里面有人,有许多人,就是没人应声。马格有些犹豫了,他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听说这帮家伙儿多半是些疯子、艺术家和淘金者。一阵少女银铃似的笑声甩出窗外,吓了马格一跳。上帝,还有女人!马格浑身一爽,有一种被清泉沐浴的感觉。马格不再犹豫,至少,为了这个妞也要把门砸开。 马格加重了砸门声,仍没反应,他一把把门拉开,高大的身驱跨了进去。乱哄哄一屋子人,坐得满满的,男男女女,居然还有一个蓝眼睛大胡子的老外,法国人或英国人。发出银铃笑声的小妞坐在老外身边,挨得很近,小妞穿了一件红色的蝙蝠衫,很艳,宝石般贞洁的眼睛让马格不敢造次。 “请问,哪位是成岩先生?”马格问。 马格又问了一遍。 马格感到某种目光射来,问他是谁,这人声音嘶哑,是个瘦削高大的家伙儿,浓黑的唇须下叼着一支硕大的烟斗。大概是他要找的人。 “我叫马格,战马的马,田字格的格。” “写诗的?” “不,不是。” 成岩垂下目光,转瞬又抬起来:“找我有事么?” “我有个朋友,也是您的朋友。” “谁?” “元福,哦,谢元福。” 人们大笑,看来都知道元福,元福并没吹牛。人们笑了一阵,撇开马格继续他们原来的话题。诗人是谈话的中心。马格站在门口,没人招呼他坐下,也没人问他从哪里来,需不需要一杯水,如果他这时转身离去毫无疑问没人会注意他,或许人们希望他走开。这点儿冷遇当然不算什么,马格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自己找地坐吧,但没有,没他的地方,得了,凑合点儿吧,坐地上也一样。门还敞着,马格拉上门,席地坐下来,他也实在是累了。 他们在高谈阔论。红色小妞外语很厉害,不断把人们的谈话内容翻译给红胡子老外,老外不断提出一些问题。马格大致听明白一点儿。马格无心人们谈论什么,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解开背囊,拿出一只爆了瓷的搪瓷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哪怕是凉水也好。算了,还是先吃点儿什么吧。他的包里有不少奶皮、糌粑和风干肉,现在他把它们拿出来,大吃大嚼起来。尽管没有水,他仍然吃得很香,他饿了,腮部一鼓一鼓,像马吃草料。他的嘴唇干裂,暴皮,挂了一层白霜,有两个地方在向外殷血,血浸红了他的牙齿,合着食物,颇有点儿茹毛饮血的样子。不时有人向他这里投上一瞥,如果马格注意到他会摆一下手,示意谈你们的。 马格吃着风干肉,味道十分膻浓。在拉萨的时候,他只是听说过这种肉,但从未品偿过,更没想到这些天它会成为他主要的食物。 口喝,他多需要一杯水。而他们在谈论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另一些人在谈论梵高。梵高马格还知道一点儿,但博尔赫斯让马格愤怒,这个像非洲沙漠一样干燥的名字让马格觉得嗓子眼儿要起火冒烟。他的搪瓷缸子早已摆在地上,像空空的讨饭碗,像一种请求,但没人理会。马格站起来,决定采取行动。暖壶在诗人脚下,马格拿着硕大的缸子,磕磕绊绊穿过高谈阔论的人丛,来到诗人脚下。他的高大的身躯让坐着人的视线发生中断,效果大致像一堵墙那样,而他身上那股草原藏民才有的腥膻味更是让他身的人火冒三丈。 面对诗人,马格点头哈腰:“如果您不介意,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格一连用了好几个如果,’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能否使用一下您脚下的暖壶?” 诗人毫无表情,像他的诗歌,零度。 “您同意了?您真是好人。对了,元福还孝敬了您一条红塔山,我给您带来了。”马格一唠叨着拿起暖壶,空的,拿起另一支,也是所剩无几,他摇晃了一下,听了听,连水碱一并倒入缸子,把另外那只的剩根儿也倒上了,总算凑了半缸子水,然后穿过人丛退回原地。 诗人始终未吭一声,但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刚才存在于房间的那个叫博尔赫斯的人突然化为乌有和沉寂。现在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马格唏溜唏溜喝热水的声响。他可真让人讨厌,这种局面马格也不曾料到。马格目光冷下来,不再含有丝毫的戏仿的味道。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不过是讨了碗水喝,仅此而已。按理说他远道而来,他们招待他一碗水喝是起码的人之常情,但他们并没这样做,马格只有自己采取行动,而这种行动始料不及的对这儿的人们构成了事实上的挑战行为。人们一方面厌恶、愤愤然,一方面又没有充分的理由发作,因为马格毕竟只为了一碗水。他们情绪低落,束手无策,面对唏溜唏溜的响声无异于受着某种煎熬,连两个老外也看出了问题。人们再也忍耐不了了,纷纷把不满的、怨恨的目光投给了诗人,马格毕竟声称投奔他来的。成岩叼着他的大黑烟斗-动不动盯视着什么,仿佛漫不经心。 诗人吐了口浓浓的烟雾,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嗓音向马格问道: “听你说话像北京人,是么?” “我只能说出生在北京。”马格双手按着缸子说。 “到西藏多久了?”诗人问。 “我还真说不大清楚,我这人没时间概念。”马格说。 诗人不再理会马格,把面孔转向众人。 “诸位,你们大家有谁需要他吗?瞧,他很壮实,不用说绝对是把好手。”成岩的表情和口吻就像给人们推荐一头马或骡子,听上去有一种低调的耐人寻味的幽默。有人笑出了声,是红色小妞。 马格知道他得走了,自嘲地笑道:“有人曾经养了两匹马,死了一匹,把我叫去了。后来他把另一匹马也卖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相当于两匹马,或至少一头骡子。” 诗人冷酷地说:“我们不需要马,更不要骡子,这儿不是牲口棚,是文化部门,没什么活儿要你干,”诗人顿了片刻,“没人需要你。”诗人挥了挥大黑烟斗,像斯大林在二战中那样。 “这我看出来了,”马格说:“我来这儿没指望你们送我一碗饭吃,我不过是讨碗水喝罢了,很快就走。” “你呆得太久了。你没瞧见你已经妨碍了我们。”诗人字斟句酌。 马格把最后一点儿碱水喝干,“别忙,马上,唉,要是再有这么一大缸子水才过瘾呢。”马格自言自语,开始收拾东西。 “你们聊你们的。”他抬了下头说。 马格把吃剩下的奶渣、风干肉条、搪瓷缸子塞进行囊。站起来的时夸张地向众人伸了个懒腰,“很抱歉,各位,打扰了。”他说,然后穿过人丛,走到诗人跟前,“你们这儿的水真难喝。你的烟。”马格说,把烟扔到沙发上,向诗人伸出手,准备握别。 “怎么,您不肯赏脸?这手还可以吧?”的确是一双大手。 成岩一时无措,握这只手吧,就等于承认了这种嘲弄,而且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不握吧,马格伸出了手,并且看上去很礼貌。诗人眉头微皱,马格手停在了空中,他决心要迫使诗人就范。选择吧,要么乖乖地握手,要么就自己你撕下你付臭面孔。 “我在等您的手。”马格说,手又向诗人靠近了一点儿,几乎到了诗人的脸上。诗人“啪”的一声把马络的手打到了一边。 “滚!你他妈的臭烘烘的,赶紧滚!” “愤怒出诗人。”马格遗憾地摇摇头,“诸位,感谢盛情款待,”马格转向门口,忽又回过身朝向红胡子老外:“博尔赫斯是谁?”马格用英语问道,“是您吗?” 红胡老外眼睛一亮:“不,不,是阿根廷人,一个作家。” “您是诗人,或者间谍?” “我是旅行家,摄影家,我喜欢东方。” “那我得向您提出警告,到我们中国来,您得遵守中国的法律,”马格看了一眼旁边的红色小妞,低声道:“不许勾引中国妇女。”马格贴近老外的耳朵,“当心你的生殖器,我们这儿有专门对付生殖器中国话叫鸡巴的法律。” 红胡子差点儿跳起来,转向红色小妞:“他说,你们国家有专门对付生殖器的法律,鸡巴的法律?是这样吗?” 红色小妞脸立刻变得通红:“别理他,他是个无赖,流氓。” 门外面忽然晌起一阵马嘶,马格心中一动,心说,算了,你走吧。他的眼前已呈现出藏青马的样子,因此当走出房间的时就像走在大草原上那样,目空一切。皓月当空,他看到藏青马立在夜色中,流线形的轮廓异常清晰,见主人来了高兴得直弹动四蹄,嘴里发着呜呜响声。马格来到藏青马跟前,轻轻地抚摩着它的鬃毛,藏青马顺从地在马格宽阔的胸前蹭来蹭去。“行了,老兄,这儿的人不欢迎咱们,咱们走吧。”他说,解下缰绳,牵着藏青马缓缓向大门的黑洞走去。 草原的夜,似睡非睡的夜,摇摇晃晃的夜。马格懒洋洋地回头观望,他看见浓郁的夜色中,一只手电筒的光亮一颠一颤地向他这里跳动着,这人在喊他。马格勒住马头,渐渐看出是一个穿浅色的风衣的人,由于脚步轻盈,看上去像月色下的一团云。来人走到马格近前,把手电直照在马格脸上,弄得马格不得不使劲扬起面孔,用手挡着光亮看着来人。 “您是不是先把手电移开一点儿?”马格说。 女人赶忙关掉手电,连声道歉。 “您请我回去?为什么?”马格问。 刚才在房间里马格并未注意到这个女人,但显然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请跟我走吧。”女人没马上回答。 马格下了马,“您是上帝,还是他的仆人?” “你也不是凡人。”来人笑道,口齿纯净,一口北京音。 “您是北京的?” “是,我是北京的。” 他们边走边搭着话。 “在北京哪儿?” “翠微路。” “噢,部队大院的。” “是。” “您是诗人,还是作家?” “这有什么不同?” “我希望您是作家,对了,您写侦探小说吗?” “不,我从不写侦探小说。” “您看侦探小说吗?” “一般不看,从没看过。” 马格二次走进文化局的黑洞。女人住在第二排房子,在一间亮着灯的房门口他们停下来,女人开门,马格把马栓在一处晾衣服的木桩上,拍了拍藏青马。 女人开了房门。日光灯照得房间骤亮,相当整洁的房间,沙发、茶几、暖壶显然是公家配给的,写字台上摊着书、稿纸、笔筒、墨水瓶。-对宽敞明亮的文件柜式占去了多半面墙,旁边是-个角门,通往卧室。如果不是对面墙上一幅油画,马格几乎认为自己被带到了某个办公室。油画画的像是女主人,但不又不太象,十分朦胧,肖像是孤立的,或者说是孤独的,与房间的公用气氛很不协调,有一种和房间强烈的对立感。或许肖像是女人真实的存在。 “茶可能泡不开了,你喝咖啡吗?”女人问。 “行,喝什么都行。” “要加糖吗?”女人又问。 “加糖。”马格说。 马格转过身来:“这画上的人是你吗?” “是,你觉得不像?” “不太像你,要不就是你不太像她。” “是拉萨的一位画家画的。” “我说也不会是你们这儿人画的,挺棒的。” “你懂油画?” “别说油画,岩画我也见过。” “你见过岩画?在哪儿?” “在秦岭,一条山谷里,见过的人现在可能不超过两个。” “真的?” 女人把咖啡放到茶几上,马格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禁吸了口冷气,差点儿吐出来。 “你还说这水泡不开茶,烫着了我啦。” “你以为喝凉水呢,不会慢点儿。”女人笑道。 “唉,如今我也只配饮凉水。现在开始吗?”马格问。 “什么开始?” “你不是作家吗?” “是呀。” “需要我做什么?” 女人脱去风衣,一件米色高领羊绒衫衬托着一张线条清晰的面孔,身材修长,一个不错的女人,差不多有三十岁的样子。 “说吧,需要我什么?我的故事,经历,您是写小说的,找我算是您找对人了,我的故事是您坐在屋里想不出来,我刚才说到岩画,我看出来了,您感兴趣。” “我的确对你感兴趣,不过不是现在,你需要清洗一下,刷刷牙,几天没刷牙了?” “有一个月了?” “你的味道太重了,对不起,我得把窗户打开?我真的有点受不了。” 女人打开窗子,然后去厨房烧水。马格感到清新的空气,同时感到自己腥膻的味道,就像他去寺院时那股陈年酥油的味道。 “喂,”马格对着厨房喊:“我怎么称呼您呢?” “果丹。” “果丹?果丹皮?”马格自言自语,想起童年的一种食物。 “你说什么?” “我听着怎么像藏族的名字?” “我出生在西藏。” “你是藏族?” “不,不是,我就是汉族。” 卫生间的水声一听就是个男人在里面。水声很大,水几乎要从门坎涌流出来。“热水不多,你慢点儿洗。”果丹站在门外喊了一声,但水声并没因此小下来。果丹把一套被子放在长沙发上,长沙发就算马格的床了。马格洗也白洗,他没有换洗的衣服,果丹不可能给他提供一套男人的衣服,他洗完穿什么?她有点发愁,弄不懂他身上的哪来的那么大酥油味。这个人是谁,从哪里来她完全不了解。当然,他来自北京,这让她感到亲切,但开始她可没感到亲切。她像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不快,特别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让人十分讨厌。如果没有外国友人访问倒也罢了,今天还有两个英国人在场。他一身污垢,大吃大嚼,放肆地吞咽一种肉干,恶气熏天。是的,她看见他拿出搪瓷缸子,后来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一杯水会让他的咀嚼变得容易一些。但谁会在这时请他喝水呢?她讨厌这个像马一样咀嚼的人,但出于小说家职业习惯她不时向他投上一瞥。他面孔荒凉,眼睛很大,像个康巴人。当她突然看到他两边干裂的嘴角淌出血,他就着自己的血吃东西,她大为触动。这个人远道而来,无论如何招待他一杯水是应该的。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他目光里另外的东西。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疼痛,目光平静,甚至是悠远的。他请求成岩使用他脚下的暖壶,他用了“使用”一词,他的身影挡住了许多人的视线,他的身材这里只有成岩可与之相比,但宽度差了一些。他喝水的响声中止了人们的谈话,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到悲哀。他向成岩伸出了手。他同老外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但英国人显然听懂了,这个人是谁?她感到由衷的惊讶。 她出生在西藏,八岁到了北京,13岁当兵,七年后脱下军装进入大学,二十三岁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作品写的是十八军女兵进藏的故事,她母亲的故事。小说使她一举成名,一时成为大学里人们谈论的公众人物。这以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隐身人,她很少甚至避免谈论自己的经历,她不希望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尽管如此,她还是受到少数人的关注。她志向高远,心灵神秘,让试着追求她的人一开始便有些望而怯步。她成了名人,但一直保持低调。毕业分配她既没考研,也没留在北京,而是再次远高高飞,选择了她梦魂牵绕的西藏。临行前她上了电视,报纸,成为新时期大学生榜样。她在电视上直言不讳,谈到理想、奉献、精神、价值回归诸多话题,引起人们的非议。她不拒绝采访,一时成为灸手可热的媒体人物。 她先到了拉萨,在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拉萨有许多内地来的大学生,把内地时尚也带到了那里,人们穿牛仔装,西装,蝙蝠衫,读弗洛伊德、福克纳或博尔赫斯,无论内地新出现什么新的思潮或阅读,拉萨人们都紧追不舍,生怕被扔在时代时代格局之外。果丹远离时尚,一退再退,退到藏北卡兰,再往北就是无人区了,但问题似乎并没得到真正解决。西藏并非塔希堤,无人区也不是。事实上他们多数时间并没生活在西藏,而是生活在文化局有着漫长围墙的大院里,生活在他们自己之中,而他们内心感受的仍是内地的波涛。他们的写作或绘画技巧日臻完善,但内容苍白无力。所幸果丹还有自己的童年,父辈,有自己的精神资源,因此她是沉静的。但现实是难以把握的,周围人的真实状态让她感到生命的空洞,困顿,以及全部的无聊与虚弱。到目前为止,包括成岩似乎都已陷于做出最后决断的时刻。 西藏太寂静了。寂静得难以把握,甚至不可理喻,没有时间刻度。一个过于庞大的空间往往会将时间消灭,即使坚定如果丹者,也常常在冬天的风中试图听到时间的颤动,但只有风或风后的无声。风是时间吗?有时果丹问自己。风不是时间。风是。风来自时间的空洞,最终归于空洞。墙外是茫茫草原。走出去,马上就得回来。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时间,地点、高潮。他们每月都把钱花得精光,尽可能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入时一点儿,他们穿西装,牛仔装,蝙蝠衫,使用防晒霜,高级化装品,喝果珍、雀巢或麦氏咖啡,读弗洛伊德、萨特、荣格、马尔克斯或罗兰巴特,总之无论内地新出现什么他们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被扔在格局之外。他们曾抛弃城市文明,现在又在这里建立起来。他们的创作也随之发生了危机,她的小说作品受到冷遇,不得不转向而散文和随笔,约稿单不断寄来,她几乎成了一个随笔作家。小说需要生活,她身在卡兰却并不真正拥有卡兰的生活。她掌握了各种现代小说技艺,魔幻、象征、寓言,淡化情节,反小说,但一切都不能掩盖作品内容的空洞与苍白。她的卡兰只能是诗、抒情的或随笔的,但很难是小说的。 马格从天而降,骑马而来,一身藏族牧人的星膻味儿。马格是个异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那一刻她发现她的人物出现了,她必须留住这个人物。她注意到,马格那双康巴人似的眼睛内容不简单,饱含着经历、自然界的风霜,无疑这是长时间与原野、河流,山脉接触的结果。他与他们这些飞地上的人是不同的。如果说过去她是作家,那么现在她也许应该当当读者了。或者她也将成为一个人物?她与他将如何相处?这是个大胆的举动,一切都不可预料,但故事已经发生了,她为此兴奋不已。 马格的水声停止了,他几乎赤裸着走出来,只穿了件短裤。她看到他如此发达的肌肉,如此健壮旺盛的身体,不禁愣了一刻。 “我把衣服洗了。”他说,对他的身体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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