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陈年年 北京四中语文老师,从教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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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语文,不是为了成为一名作家。北师大[微博]中文系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个苏童。那学语文是为了什么?我觉得是为了让我们能拥有一双眼睛,一双真正睁开的眼睛,一双懂得凝视世界的眼睛。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如果有去过绍兴鲁迅故居的朋友,一定会觉得鲁迅先生在骗人。最近三五年去过的,您或许会记起如下情景:雪白的围墙,整齐的菜园,新修的井栏,井栏旁奇怪的大石头,石头上有红色的大字:“这里有光滑的石井栏”……这哪是先生笔下的百草园呢?这分明是三流旅游景点开发出的毫无审美价值的普通菜园子。
让我们回到2001年。那时围墙是旧的土灰色,上面爬满了藤蔓植物,有一片清幽的小竹林,旁边立块小木头牌子:中日友好竹林。石井栏明显是八十年代修的水泥井栏,但上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有时光的印记。这是不是鲁迅当年愉快玩耍过的百草园呢?也不是。这是属于过于时光的怀旧的百草园,不是那个活泼泼的充盈着生命力的百草园。
先生百草园是这样的:“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这一段写的是极好的。首先是句式的变化。除了“不必说……也不必说……单是……”之外,句式长短变化很有味道:从短句起,慢慢变长,到“叫天子”一句最长,之后再慢慢变短,这种变化让我们读的时候呼吸之间非常舒服。其次是空间构图。菜畦是低起,之后视线慢慢向上,到石井栏,到最高点的大树,之后的视线再慢慢向下,由树而菜花而草,然后一下高起,将视线抛向远方的高空:“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再次是动静的安排。第一个分句中的菜畦、石井栏、树是静物,第二个分句中的鸣蝉、黄蜂、叫天子是动物。还有色彩,碧绿、紫红、黄,无论冷暖色调,都是很鲜明的。从这些景物之中,我们能看到百草园的丰富、精彩,感受到先生内心的愉悦。
你看,这些内容我们这群游客是完全不可能看到的,也就完全不可能写得出来。简言之,我们看到的百草园只属于我们,先生看到的百草园就只属于先生。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就像用照相机拍照,选景、聚焦、定格,每一步不同都会带出不一样的作品。当年我带孩子出去玩,西湖烟波浩渺,绿柳拂水,赏心悦目。我五岁的女儿呢?完全看不到,无论我和她妈妈怎么引导,她只要一样东西:泡泡!对孩子而言,能吹泡泡就行,西湖边可以,北海边可以,小区里也可以!将来她如果能记起西湖,能去写自己的西湖,我估计除了泡泡也就没什么了。看也是需要能力的。
需要什么能力呢?我想是对价值世界的敏锐。价值可以分为道德价值、审美价值与功利价值三种。也就是要求我们对道德、对美、对功利有一定的敏感。在街头看到中国式过马路,我们不跟随,这是一种看见;路过一家商店看到灯箱上字体优雅、色彩柔和,多看两眼,这是一种看见;看到街边跪着的乞丐判断他是骗子,不予施舍,这也是一种看见。当然,这三者之间会有交叉融合,不好完全区分。
道德感让给我们发现、理解并尊重崇高。蒋勋在《美,看不见的竞争力》中说:“杜甫挤在难民里面逃难,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这十个字变成千古绝唱,我觉得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人心灵上动人的东西:他看到了人。同样那捧白骨,很多人走过去都没看到。”这是杜甫的道德境界在起作用,而最终形成了道德和审美的双重力量。杜甫看见白骨,蒋勋看见杜甫的仁心。
艺术需要直觉能力。熊秉明在《看蒙娜丽莎的看》中说:“像安格尔的那些贵妇与绅士,端坐着,像制成标本的兽,眼窝里嵌着瓷球,晶亮、发光、很能乱真,定定地瞅过来,然而终于只是冰冷的晶亮的瓷球。这样的空虚失神的凝视当然不给我们什么威胁。”这是从艺术直觉出发得出的结论,如果你真的搜一幅安格尔的画看看那眼睛,也许真会赞同熊秉明先生的说法。安格尔看见模特,熊秉明看见安格尔的失神。
上面两种“看见”,最终都可以上升到对人心、人性的体察。明末张岱在《西湖七月半》中曾写过五种看月之人: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其中最有意思的,恐怕就是“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那种骄矜自怜之态,实在是呼之欲出,令人莞尔。这就是对人心的敏锐体察。
还是蒋勋。他曾记录自己看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感受:“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使用汉朝斗拱的造型,堆砌出一个倒三角形的飞檐式建筑。我看了很辛酸。因为我看到它强大背后,是几乎要被世界列强瓜分殆尽的屈辱记忆。所以它的强是一定要撑出来。可是我看到英国馆,轻轻松松就做出一个好漂亮的东西。当时我就想:如果真的是大国崛起,必须有最笃定的自信,不去做场面上的东西,而是回到最小的事情,慢慢做,不一定要那么快。”我看中国馆的时候,只是觉得这建筑施工一定很困难,这建筑背后藏着一颗野心,一颗证明自己强大的野心,就如同北京的鸟巢、央视的新楼。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有“看”的差异,因为我们调用的知识储备不同。蒋勋了解历史,将中国馆放在时间轴上纵向比较去看;我熟悉北京,将中国馆放在空间轴上横向比较去看。知识背景的差异,观察视角的差异,带来了“看”的结论的差异。
而以上所有的“看”其实都不是简单的“看见”,而是一种“凝视”。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将整个的自我调动起来,用自己的一切去面对聚焦的事物。文艺一点说,凝视是对一朵小花的尊重,是对一棵老树的揣想,是一次灵魂出窍,是一次精神旅行,是让自己比别人了解得更多,是让自己与世界联系得更紧密,是对自身庸常状态的一次超越,是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充实的钥匙。
这“凝视”的背后,有价值观世界观的差异,有专业非专业的区别,有知识储备思维习惯的不同……我们的眼光个个不同,“凝视”的能力也就千差万别,看得到的世界也就丰富异常。
简言之,每一个我都是以“我”在面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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