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小说画成的《鬼趣图》
http://www.sina.com.cn 2001/03/02 18:42 《夜看红楼》
--简谈《红楼梦》第十六回中关于鬼的描写
从前有人说:"画鬼容易画人难"这话有一定道理。因为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鬼,谁也没有见到过鬼是什么模样,若要画鬼,只须凭着自己的想象"造"出一个来,人们也无从品评画得象与不象。画人就不同了,人有相貌、性格等种种差异,一眼看去,研婉立辨。若有半点差池,观者就能马上指出来。但这仅仅是一个方面。所以世界上的画家,毕竟画人的多,画鬼的少,这当然不是舍易趋难,而是由于画鬼实际上也并不容易,甚至比画人还要难一点。因为"造"一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鬼出来,虽说可以凭想象,却到底要借助于实际存在着的人的基本特征的。蒲松龄《聊斋志异》;拟传奇文记狐鬼,鲁迅说其"多具人情"(《中国小说史略》)。
可见,文学艺术中的鬼的形象,显然是人的一种特殊的写照,或者说是对人的变形描写。从这个意义上说,画鬼就不见得比画人容易。
曹雪芹的《红楼梦》,写了四百多个人,还为鬼画过像,虽然着墨不多,却是鬼态毕露。在第十六回末尾,叙述秦钟将死,宝玉前去看望。那时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接着,写了秦钟与鬼判以及鬼判们之间一段妙趣横生而又意味深长的对话。
这段描写,在《红楼梦》中,显然是一个次要的细节,不处于宝黛爱情悲剧的中心游涡,但却是一则很好的小故事、小插曲,公心讽世,寓意深刻,对于《红楼梦》主题的反封建倾向性作了鲜明有力的渲染。曹雪芹在这里虽然写的是鬼,而其实质则是借鬼的形象鞭挞人,不论是都判还是小鬼,都具有当时社会实际存在的某些人的特性和气质,从而揭示出封建官场腐朽没落的具体风貌。
鬼是人们某种主观意愿反映出来的一种虚无缥缈的幻象,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是,世界上既然有鬼的传说,就必定有人相信鬼,因而在文艺作品中报写鬼的形象,是很自然的。这在六朝志怪、唐宋传奇,以至话本、戏曲中,都不乏其例。绘画也是如此,与曹雪芹同时代而年龄比他略小一点的著名画家、杨州八怪之一的罗聘,就以画鬼著称。他的《鬼趣图》名重一时,是以题咏甚多,深受好评。罗聘自称他的绿眼珠能白昼见鬼,有人据此讥笑他自我吹虚。我倒觉得这不能太坐实;恰恰相反,这是罗聘对他所处的那个封建"盛世"所作的辛辣的讽刺和俏皮的嘲弄,意思非常深沉。而曹雪芹对于秦钟易簧时让鬼判登场,可以说是用小说画出来的另一幅《鬼趣图》。
曹雪芹的这幅《鬼趣图》,全取白描手法,不施重彩浓墨,用笔极为简练,其关键之处只有几句对话。"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用阴间来与阳间对比,骂尽了人世间封建官场的无比丑恶。初读这几句锋利如刀的鬼话,简直是快人快语--说得更确切一点,应是快鬼快语,深感这些鬼判之可敬可爱!然而这还不过是一层比较表面的意思。
如若仅仅停留在这一层上,那就正如本回结束时一条脂批所说的: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这一小插曲的更精彩之处,在于这些鬼判刚刚宣布自己"铁面无私"之后,秦钟的魂魄央求他们放回去和宝玉说一句话,曹雪芹的笔锋便突然一转:"那判官听了,先就唬的慌张起来",原来这都判从秦钟的魂魄口中,知道宝玉乃"荣国公的孙子",是个"运旺时盛的人"。于是,立刻鬼斧神工地收起了自己那张"无私"的"铁面"迅速"瞻情顾意"地"喝骂那些小鬼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不依我的话。如今......怎么好?"竞然当着众鬼的面,大讲其鬼话,好象自己刚才根本没有叱责过秦钟似的。可见对于"运旺时盛的人",不但阳间那些热中于功名富贵的"禄蠢"要卑躬屈节,顶礼膜拜,连阴间"不肯徇私"的都判见了,也会前据后恭,阿谀逢迎,而且还要文过饰非,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把一切责任推给别人。
好一副见风驶舵,出尔反尔的鬼嘴脸!这才是曹雪芹描写秦钟弥留之际穿插这一小故事的主要命意所在。无怪乎此处.有一段用圈号隔开、看来并非出于一人之手的脂批赞叹说:"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这样的评价,曹雪芹确实当之无愧。
对于第一层意思:用阴间的"铁面无私"来和阳间的"瞻情顾意"作对比,既鲜明,又强烈,直言不讳,淋漓尽致。而进一步的第二层意思,却用婉曲的笔致,采说明所谓"铁面无私"云云,不过是挂在口头上,或者是写在官方文书上虚伪骗人的仁义道德之谈,近乎外交辞令',其实质则是货真价实的鬼话,而都判喝骂那些小鬼的一派责斥之词,倒确确实实反映了这都判灵魂深处趋炎附势的肺腑真言。在脂评本中,继众鬼对阴间阳间的议论之后,那都判还说:"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
'阴阳本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5月重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戊抄阅再评"残本)这是一段用对话形式表达出来的内心独白,含蓄蕴藉;意在言外地将都判所以对秦钟改变态度的卑污灵魂,一下子奉献于读者之前,显示了他心中有鬼,特别是"阴阳本无二理"之语,是直接表明曹雪芹所以要写这段小插曲的点题话,目的在于借此说明不论阴间、阳间,一概都是"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也就一概都是有人或有鬼去对他们"敬着点没错了的"。
可见封建社会的官场吏治,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了。这对于我们理解曹雪芹的创作意图--不但对于十六回末尾的描写,而且对于整个《红楼梦》巨大生活图景中有关官场吏治的一切表述和描绘的理解,都是很有帮助的。在十年内乱期间,曾经被连篇累牍地宣称为《红楼梦》总纲的第四回中,薛蟠打死冯渊的那桩"葫芦案",竞被贾雨村"胡乱判断",庇护凶手消遥遥法外。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那一尼一俗的两个女人,在黑夜里鬼头鬼脑地商定的"扯篷拉纤"之事,只消"两日工夫",就由"不过百里之遥"的长安节度使云光,徇情枉法,拆散了好端端的一宗婚配,并由此判送了两条性命,造成严重的社会悲剧。
曹雪芹在把人世间这些直接或间接的官场活动,表现得那样鬼影幢幢之后,又以他的如椽之笔,更进一步地从阳间人世扫进了阴曹地府;描写了秦钟的魂魄和鬼判之间以及鬼判们相互之间的这个小小纠葛。在《红楼梦》的情节尚未展开,人物也仅是初步登场的开头十六回中,对于"敬着点没错了的"仕途风尚,这样三致意焉,就可以想见曹雪芹对于这个行将走到尽头的封建社会及其官场吏治之腐败,寄寓着怎样的憎恶和鄙薄了!我们把这三处文字联系在一起来读,那么尽管作者有意地只用那谈谈的笔触来调侃揶揄,而其感情色彩之丰富和强烈,犹能从字里行间审知他这种憎恶和鄙薄的程度。因而也就从一个侧面使我们深入领会《红楼梦》主题的反封建倾向性。这段小插曲把"铁面无私"和"敬着点没错了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采取前后对比的手法,来表现都判在忽然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而造成了一种类似电影"蒙太奇"连接方法所引起的特殊的艺术效果:读者就能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立刻感受到这都判既非"铁面无私"的正人君子,又不是单纯地"敬着点没错了的"好好先生,而自然地产生出书上根本没有明白宣示过的第三种认识--都判一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娟,完全是个在封建衙门中司空见惯了的狡猾老吏。这整段描写不着一个贬词,而讥刺自然深切入微,言简意赅,反映出作者鲜明的思想倾向和深刻的美学评价。
在文学艺术中,所有一切对鬼的批判,不论其批判正确与否,实际上都是对人世的批判。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六回里写的是鬼,而意不在鬼。他为阴曹地府勾取人间生魂的鬼判写照,目的就是以此来照一照阳间人世实际存在着的人的鬼态。当运旺时盛的人",立刻就显现那巴结权势、欺压善良的原形,恰恰就是人世间封建官场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本质、因而也是最真实的反映。由于我国封建社会持续的时间特别久,封建官场中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也就源远流长,蔓延到社会的各个角落,成了相当普遍的社会现象。
尽管作为生产方式的封建制度已经被人民革命斗争的铁拳粉碎了,但其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残余,包括封建官场中人与人之间这种关系的残余,至今依然顽固地盘踞在某些人的灵魂深处,一遇适宜的气候,便会程度不同地表现出来。君不见,在史无前例的十年间,从污泥浊水中冒出来沐猴而冠的一班群丑,对上拍,对下压,趋炎附势,投井下石,鬼域伎俩,无所不用其极。即使曹雪芹笔下的这个都判见了,恐怕也将自愧勿如。
因为,《红楼梦》十六回末尾对于鬼判的描写,在我们今天读来,仍然觉得似曾相识,栩栩如生。尽管这里描写的对象为现实世界不存在的鬼,但在这些鬼判身上所反映出来的品性,却完全是实际生活中某些人丑恶灵魂的真实剖示。如果当时现实社会不存在那些精通仕途经济的"禄蠢",曹雪芹无论如何高明,是"造"不出这些鬼来的。
曹雪芹生活的那个"康乾盛世"是清王朝繁荣昌盛的顶峰。曹雪芹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不可能如象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样,正确地认识封建社会必然要灭亡的社会发展规律。他只是以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锐利眼光,细致地从真实的生活中看到被表面现象掩益着的这个"盛世"自身所不可克服的重重矛盾,描写了如象生活本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并以小说这种文学样式,把那个特定时代的生活本质,如实地再现于众多的人物形象和巨大的生活图景之中。
他站在"盛世"的顶峰,而描写的却处处是"末世"的形景,十六回末尾对鬼的描绘,又是其中的一个例子。他对于现实生活的深邃的洞察,特别是他对于封建社会官场仕途的透彻了解及其深切的憎恶鄙薄之情,所以用他的那枝写小说之笔,只消淡抹轻描,便能将封建社会的一幅《鬼趣图》活画出来。画得不仅符合历史和生活的真实,而且也达到了艺术的真实。这正是曹雪芹作为一个现实主义大师的伟大之处。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非现实的东西,并非仅此一见。特别是在开头部分,非现实的描写更多一些,这里暂且不去管它。单就这幅非现实的《鬼趣图》来看,在整个《红搂梦》绚丽夺目的生活图景之中,只是穿插在画面上托鬼喻人的一点小小效染,这些鬼判既非青面獠牙牙,也无变幻怪诞阴森恐怖的气氛,虽属幽明殊途的异类,而人情世态毕具,故能与描绘现实世界的巨幅画卷和谐的统一起来,不见一点鹘突难驯的笔触。而其讽刺意味,含蓄隽永,较之单写现实人生的图景更富情趣,更添韵味,因而对于封建社会的抨击也就更为生动有力。
(此文转载自夜看红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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