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留学生涯:冯远征在德国(图)

2015年05月23日08:17  界面    收藏本文     

  六

  在梅尔辛家住了一年,我想搬出来了。中国留学[微博]生都说,没见过一个中国人能在德国人家里免费住三个月,你这也太奇怪了。我自己也觉得不像话,二十七八的人了,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白住,每月还拿800马克生活费,我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

  梅尔辛不想让我搬出去,她希望我好好住在她家,好好上课,别的什么都不想。我们争执了一回,她拗不过我,还是听凭我开始找房子准备搬家。但梅尔辛给我铺好了后路,她安排我在她一个学生开的剧团里演戏,每月我有一千五到两千马克的收入。

  于是我开始跟那些德国演员一起排戏、演出。排练时间从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中间有一个小时休息。有天午休时,大家正边吃午饭边聊,我看见一名德国大提琴手没饭吃——中国人心态,一堆人冲着一个人吃东西不合适——我就把我打算下午吃的那块三明治塞给了他。

  大提琴手听说我在找房子,便邀我住进他租的一套三居室。他和另一个德国人分住两个卧室,另外一个15平的小房间归我,不要房租。“有这么好的事?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大提琴手说,他觉得我是个好人,“德国人不会像你那样,给我一个三明治”。那我也不能白住。最终我们商量好,每个月我给他做两次中国饭作为回报。中国菜要用的食材和调料能在越南超市买到,这事不难。

  其实,在德国,我一直遇见好人。我想过永远留在德国。这里生活挺好,只要认真工作就能挣到钱,没人干涉你。文化生活又丰富,尤其先锋派戏剧非常发达,剧多得每天都看不过来。它不是一个容易离开的地方。

  但那一年多里的一些经历还是在慢慢影响着我的想法。

  东西德刚统一时,很多德国朋友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千万不要出门,否则遇到新纳粹可能挨打。有次我去朋友家玩,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车厢里九个人,七个是外国人,两个是德国人。到了一站,站台上五六个满身纹身、扎好多耳钉的人忽然冲到车厢门口大喊“外国人滚蛋!”虽然他们只是喊喊,没有冲进车厢,地铁出站后,那两个德国人还是起身跟我们一一握手,为同胞道歉。我知道,这个国家的一部分人对我这样的外国人依然有着敌意。

  有一天演出完,在剧场的酒吧里,我拿着一杯酒跟同剧团的德国同事聊天,正聊得高兴,突然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来,“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那你为什么在这里演戏?”“我在这里学戏剧,能演戏对我是个机会,多好啊。”他就等着这句话,“你一个中国人在德国演戏,你知道有德国演员演不上戏吗?你是中国人,回中国演戏去啊!”

  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是一个演员,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演上戏了。可以说大家都是凭实力,但是当个演员还要遭受敌意,我开始怀疑自己在德国演戏的意义。

  还有一次,德国大选期间,平时玩得挺好的两个德国朋友因为支持不同的党派而争得面红耳赤,我在旁边说了一句,某某党挺好的,他们立刻同时住嘴,转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是“这跟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关系?”

  那段时间,一个朋友拿到了德国国籍,我们一块吃饭,我敬他酒,为他庆祝,却发现他垂头丧气的。他跟一个德国女人结了婚,婚后俩人处不来闹离婚,他跟对方说,离婚可以,你得等我八年,好歹让我拿了身份。那德国女人也算仗义,真等了他八年。现在身份拿了,接下来准备办离婚,他说,以后回中国还要签证了,但是“不拿出护照,哪个德国人会认为我是个德国人呢?”这叫什么事啊!但已经等了八年,不拿又不甘心,他带着无奈,说:“这辈子就在德国混吧,也就这样了。”

  这话太刺心了。在德国生活一年多之后,我开始像哈姆雷特思考“生存或者毁灭”一样思考“留下或者回去”。相比之下,德国比中国自由,但一年语言学校加四年高等艺术学院毕业之后,很可能根本没有人找我做演员。即使能演戏,演的也一定不是我想演的角色,无非是糊口——像我在那个剧团里的角色,就叫“外国人”,不停地在台上跑来跑去,偶尔说上一句话,也就比龙套好一点。如果我继续读书,读戏剧史或戏剧理论,读到博士毕业都快四十岁了,然后呢?搞戏剧研究?一部戏出来我评论道“这戏真本土、真德国化”?——一个中国人说一部德国戏“本土”?吃饱了撑的吧?

  要留在德国就几条路,一是找德国人结婚,找不到真感情就只能假结婚,给她几万马克,她等你八年,拿到护照;二是放弃学业,利用签证期拼命打工,开个中国餐馆,变成老板之后把学生签转成工作签,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三是最惨的:放弃学业当导游,打个小旗到机场接团。

  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思考了半年,我让一个搞旅游的朋友帮我订一张回北京的机票,单程。我要回国看看,我还能不能做演员。

  七

  走还是留,在德国的最后半年,我跟梅尔辛谈过三次。她总是说,你不要走,你是中国唯一学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人,你要把它学完。即使我完成学业,梅尔辛也不希望我回中国,“回那个地方干嘛啊?”她这么说。那时中国的未来仍不清晰,许多留学生还在观望,而梅尔辛想让我继承格洛托夫斯基流派,成为她的传人。

  我说,在德国我永远演不到我想演的角色;她说,那你可以教学、当老师啊。她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但我还是想做演员。终于有一天,我告诉梅尔辛,我决定了,我要回国看看我还能不能做演员。她非常生气,“好,征在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演员!行,你走吧,走吧!”

  回国的前一天,我又去了梅尔辛家,告诉她,明天我就走了,如果在中国境况不好,我会回来的。她很冷淡,说,你随便。

  我知道我是真的让她难过了。

  我又找到梅尔辛的妈妈,那年奶奶已经93岁了。住在梅尔辛家的那一年,经常家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总是在她的小房间里聊天。老太太对我特别好,用彩笔给我画了很多幅小画。我跟老太太说,我要回中国了。“回中国干什么呀?”我只能胡乱编个谎话,说我要回国换护照。她问我,你还回来吗?我说,回来。她说,“你必须回来,我活着等你。”她亲了亲我的脸。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必须要走了。在门外,我拥抱了梅尔辛,哪怕她依然冷冰冰的。我说:“妈妈,再见,一切顺利”。

  在德国的两年改变了我的生存观、世界观以及对艺术的认知。我看到了很多东西,用德国人的思维方式在那个社会生活,我觉得如鱼得水,但最后还是无法彻底融入,即使我在那里成为一个演员——因为我长着这样一张中国人的脸。柏林墙已经拆了,但是在德国的每一个中国人心里都会有一道墙,就是中国跟德国之间文化的、生活习惯的墙。

  回到北京,当天我就到了剧院,迎面碰上于是之老师,他问我:“你还回剧院吗?”我说,回。

  后来我跟牟森在电影学院办了个培训班,推广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培训班的那些孩子大都来自农村,自我感觉长得像张丰毅或巩俐,就觉得能当演员了。我跟他们说,估计今后你们这些人里一个演员也出不来,他们特别沮丧。

  我带着学员们排《彼岸》,剧本是高行健写的。在电影学院演了六场,好多先锋派艺术家都来看,他们说,这才是中国的先锋戏剧。崔健也来了,看完之后说,你们什么都是中国的,怎么就音乐用外国的?回去他写了首歌,也叫《彼岸》。

  格洛托夫斯基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等流派最大的区别是,格洛托夫斯基认为任何人,只要智商没问题,都有成为好演员的潜质,就像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定数量的金子,差别只是我露出了三四公斤而你只露出了半公斤,老师不是教授者,而是掘金者。怎么掘,全靠老师的经验和理解。在这个流派中,老师的言传身教特别重要。梅尔辛师从格洛托夫斯基本人,是嫡系传人,这也是为什么她把传人看得特别重。

  在中国,格洛托夫斯基流派只有我会。给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学生排《死无葬身之地》时,我不跟那些90后去解释纳粹和存在主义,我告诉他们:“把这个戏当成职场戏来演就行了:你想跟老板告密?我们挤兑死你。”——什么生死险境,一说这个他们就懂了。我不信谁演个戏演完三个月还“从角色中出不来”——那是装。格洛托夫斯基流派就是这样,你不需要知道我想什么,只要看到结果。

  回国后的六年我一直在拍影视剧,后来,我又回到了戏剧舞台上。很多事情都看机遇,我赶上了。其实当初如果我再在德国呆个五年十年,回来可能也能当演员,但我就不会遇到《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感谢梅尔辛,没有她,没有格洛托夫斯基,我不会有今天。

  我记得与梅尔辛告别的那天,出了她家的门我就开始流泪。回国之后我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她什么也没回,她是再也不想理会我了吗?2008年,《超级访问》采访我,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想找到我的德国教授梅尔辛。节目组真的托人到梅尔辛家敲门,拿着我出的书,告诉她,现在冯远征在中国是很有名的演员。看着书上我的照片,梅尔辛说:“哦,他的头发比以前少了。”

  那本书上都是我的影视剧剧照,梅尔辛说,征不作戏剧了很遗憾。后来我专门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请她告诉梅尔辛,我还在人艺,还在坚持演戏剧。

  与梅尔辛告别22年后,2013年,我去了德国拜访她。我的车刚停下,院门就打开了。我想,也许她一直坐在门口等着我来敲门。她坐在轮椅上,腿肿着,跟我记忆中那个精干的女性比起来,眼前的梅尔辛苍老了许多。我有点想哭,但还是微笑着,拥抱了她。那年她已经八十多岁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曾经住过的地方。22年之后,房子破败了。一千多平米的草坪曾经我每星期都修剪,现在草长到半人高了也没人管;我住过的小房间凌乱不堪,我和梅尔辛的儿子在地下室建的小剧场现在堆满了杂物;梅尔辛的妈妈,那个说要活着等我的老太太早已去世,梅尔辛住进了她妈妈的房间,那里也是一片脏乱。

  我向梅尔辛介绍我的太太,我太太拿出送她的珍珠项链,她马上要求我给她戴上。那个下午我们聊着天,她说,她本来只能见我半个小时,但忍不住和我们聊了两个小时。我邀请梅尔辛来中国,我想请中医来调理她的腿,她说,她坐不了那么久的飞机了。

  然后我们再一次告别,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告别。我抱着梅尔辛,说:“再见,妈妈,我爱你”。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梅尔辛,她的电话也变成了空号。也许她住进了养老院,也许……我不愿意往下想了。

  ——————

  张莹[微博]莹,撰稿人,常居北京。

  所有照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上一页123下一页

文章关键词: 冯远征德国

分享到:
收藏  |  保存  |  打印  |  关闭

已收藏!

您可通过新浪首页(www.sina.com.cn)顶部 “我的收藏”, 查看所有收藏过的文章。

知道了

0
收藏成功 查看我的收藏
猜你喜欢

看过本文的人还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