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手势

　　有时候一个人的习俗是根深蒂固的，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只是习惯不一样，就是那么简单。西方和东方不仅有口语不同的地方，从身体语言的角度来看也存在着一些差别。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是表示“我自己”的手势。西方人一般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部; 东方人往往是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留学的时候，同班同学们这样做时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手势。老师向一个学生提问题时，那个学生，为了确认是要他回答问题时，果断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这样做。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虽然我自己不会那样做，但已经不觉得奇怪了，然而在别的外国人那里却一定会有反映。一次有两个瑞典朋友来看我们，晚上要出去吃饭的时候，在大门外碰见了一些邻居。我的一个朋友觉得邻居的小狗很可爱，要拍照，所以我们都高高兴兴地和邻居们开始聊天儿，热热闹闹的。

　　朋友们说他们非常喜欢北京，也非常喜欢这个四合院。 我和丈夫一边忙着说一边忙着翻译， 突然来了一个老头儿， 说我们四合院房檐上的画都是他画的。 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但朋友们当然不知道。老头儿指着自己的鼻子，兴高采烈地说：“院子里的画儿，都是我画的。”我马上说他画得很棒。因为我们都在忙于应付，一边说汉语一边说英语一边说瑞典语，场面有点乱。老头儿不太清楚我们是否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重复地说了好多次是他画了四合院里的画，每次都明显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们终于离开了邻居们，一位瑞典朋友心烦意乱地问我：“他为什么一直在指他的鼻子呀?” 我说:“没有啊，他只是示意他自己。他是说，是他画了我们住的四合院里的画。”“啊哈，原来是这样，”我朋友说，“我以为他在暗示我的鼻子有什么毛病，”他继续说。因为那天的太阳比较强，所以他的鼻子稍微有点儿红。他一直以为那个老头儿在评论他的鼻子，一定觉得它颜色不对，或是太大，或什么别的难看的地方，而且还把这件事堂而皇之地让大家都知道。在西方，评论一个人的相貌或是身体有什么缺陷，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也是极不礼貌的。所以第一次老头儿这样做时，朋友马上就有点儿不高兴，假装没看见。但老头儿不断地一边对他说话一边指着自己的鼻子，朋友没法儿忽略。 他不以为然地看着老头儿坚持做着这个手势，觉得他也太过分了。 怎么能那么厚颜无耻地暗示我的鼻子有毛病？善良的老头儿越兴致勃勃， 我的朋友越生气。 他说他一直在暗暗地想: 够了，我受够了。 他到底含沙射影我什么？我哪儿有问题？朋友解释的时候，我们都哈哈大笑。 有时发生在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的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而且我觉得，类似这样的事情又好像都是发生在胡同里！

　　有时，当我回到家时，我会发现有好多孩子在门口的台阶上玩。等我走近的时候，他们并不主动离开，相反，我几乎得硬把他们推开。我倒不在乎这一点，况且孩子们也都挺可爱的。可是，我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在大部分西方国家，你门前的台阶是私人财产，如果没有特殊理由的话，其他人不能坐在那个地方或是出现在那里。如果你在西方遇到这种情况，那些孩子很可能会在我走近时迅速跑开，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在西方，你的房子永远是自己的私人领地。你与他人的财物可谓界限分明，我们都很自然地尊重这种界限。

　　有时候，我可能因为什么特殊原因，把大门或外屋门打开，有可能是等一个工人来，或是等我的朋友来我们家做客。为此，我把大门敞开，可是，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让全世界的人都径直走进来。在我们那里，大家都清楚这个道理:从旁边经过的人不会把敞开的大门看成一种邀请。可是在这儿，我把自己的大门敞开后，一些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会直接走进来，在院子里四处张望。这可是我们外国人不能接受的，我们觉得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当我们快要搬进四合院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干剩下的一点儿活时，我突然注意到，有好多我从未见过的、也不认识的人大模大样地走进四合院，悠闲地走来走去, 既不过来跟我打招呼，也不介绍一下自己，四处张望着。我当时很纳闷，就问那些工人:“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呀?”有个人说:“他们是邻居吧。”我说，“他们来这儿干什么?”他说:“噢，他们只是随便看看，他们很好奇嘛。” 我一下子惊呆了。 在我们那里， 这种事情简直无法想象。 除非你在找人，而你想找的那个人是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不然的话， 你不能那样随随便便地就走进别人家的院子。 要是你真的在找人，也得先找到房子的主人，然后才可以走上前做自我介绍。在介绍了自己之后，告诉对方你的来意，解释一下自己在找谁。除此之外，你不可以随意走动，四处张望。

　　不管是谁住在这栋房子里， 即使是房主但已经把房子租给了别人，这都没关系。有人是房主或看护人，除了那样的人，只有难得一见的工人才能进出那个地方。房子属于私有财产，因此，你不能走进去就只为了看上一眼。 中国的情况可就不同了，好像每个人随时都可以去任何地方，那样做不会有任何问题。 作为一个西方人，我很难理解，也很难适应这种做法。 每当我走进自己四合院的大门时，都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不管是在屋子里，还是在外面的院子里，我都会将其看成是自己的家。 每当我因为某个原因敞开着大门， 而陌生人走进院子来时，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群陌生人闯进了我的客厅。

　　遇到这种情况，大部分西方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我们很多人觉得，私人空间不得侵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一点。比如说，进别人的房间之前，你要先敲门， 在你自己家里也一样，甚至对你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 我们认为这样是对他人的尊重。 你不知道这个人在做什么，他可能在打电话或学习或睡觉或做着别的什么事。有个中国朋友告诉我说，在这儿，只办你自己的事其实很难，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能保密。这倒很有趣，因为当我谈到我本人或其他西方人“个人私事”的事情时， 许多人似乎不太理解我的意思。

　　但是，我也听到了一些中国人的反应。 我听人说，“要是存折用完了，换新的存折的时候，银行要把旧的收回。为什么呢？那是我的私事，不是吗?”或是，“我真不敢相信，我父母的邻居老是议论我应该早些结婚。我结不结婚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我想，这体现出了一种变化，一种新的、现在正在发生的变化。当我说某件事情属于个人隐私时， 即使有些人并不理解我， 可也还是有好多人能理解我，并且与我有同感。

　　本文选自瑞典记者李琳《金发碧眼看中国》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