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陈染
http://edu.sina.com.cn 2000/06/16 旌旗网上书店
王蒙
陈染的作品似乎是我们的文学中的一个变数,它们使我始而惊奇,继而愉悦,再后半信半疑,半是击节,半是陌生,半是赞赏,半是迷惑,乃嗟然叹曰:陈染,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我怎么爱读你的作品而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雄辩的,常有理的王某,在你的小说面前,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单是她的小说的题目就够让人琢磨一阵子的。《潜性逸事》,《站在无人的风口》,《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凡墙都是门》。这一批题名使你悸然心动:她的笔下显然有另一个世界,然而不是在中国大行其时的“魔幻现实主义”,不是“寻根”,也不是“后现代”或者“新”什么什么。因为她的作品,那是“潜性”的,是要靠“另一只耳朵”来谛听的“敲击”,是“巫”与“梦”的领地,是“走不出来”的时间段,是亦墙亦门的无墙无门的吊诡。而多年来,我们已经没有那另一只耳朵,没有梦,逃避巫,只知道墙就是墙,门就是门,再说,显性的麻烦已经够我们受的了,又哪儿来的潜性的触觉?
是的,她的小说诡秘,调皮,神经,古怪;似乎还不无中国式的飘逸空灵与西洋式的强烈和荒谬。她我行我素,神啦马唧,干脆利落,飒爽英姿,信口开河,而又不事铺张,她有自己的感觉和制动操纵装置,行于当行,止于所止。她同时女性得坦诚得让你心跳。她有自己独特的语言独特的方式。她的造句与句子后面的意象也是与众不同的:
……看着一条白影像闪电一样立刻朝着与我相悖的方向飘然而去。……那白影只是一件乳白色的上衣在奔跑……它自己划动着衣袖,掮撑着肩膀,鼓荡着胸背,向前院高台阶那间老女人的房间划动。门缝自动闪开,那郛白色的长衣顺顺当当溜进去。(《潜性逸事》)
我坚信,梵高的那只独自活着的谛听世界的耳朵正在尾随着我,攥在我的手中。他的另一只耳朵肯定也在追求这只活着的耳朵。我只愿意把我和我手中的这只耳朵葬在这个亲爱的兄弟般的与我骨肉相关、唇齿相依的花园里……我愿意永远做这一只耳朵的永远的遗孀。(《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家回廊长长阔阔,玫瑰色的灯光从一个隐蔽凹陷处幽暗地传递过来,如一束灿然的女人目光。她滑着雪,走过一片记忆的青草地,前面却是另一片青草地……她不识路……四顾茫然,惊恐无措。(《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
想想自己每天的大好时光都泡在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质的哲学思索中,整个人就像一根泡菜,散发着文化的醇香,却失去了原有生命的新鲜,这是多么可笑……(《凡墙都是门》)
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琳琅满目。还有她的小说人物的姓名,黛二,伊堕人,水水,雨若,缪一,墨非……这都是一些什么名字呀?据说有一种理论认为理论的精髓在于给宇宙万物命名。还有她的稀奇的比喻和暗喻,简直是匪夷所思!这就是独一无二的陈染!她有自己的感觉,自己的语汇,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符号!她没有脱离凡俗(这从她的许多冷幽默和俏皮中可以明确地看出,她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却又特立独行,说起话来针针见血,挺狠,满不论(读吝)。她有一个又清冷,又孤僻,又多情,又高蹈,又细腻,又敏锐,又无奈,又脆弱,又执着,又俏丽,又随意,又自信自足,又并非不准备妥协,堪称是活灵活现的呼风唤雨,洒豆成兵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着对于爱情(并非限于男女之间)的渴望,有着对于爱情的怀疑;有着对于女性的软弱和被动的嗟叹,又有对于男人的自命不凡与装腔作势的嘲笑;有对于中国对于P城的氛围的点染,有对于澳洲对于英国的异域感受;有母亲与女儿的纠缠--这种纠缠似乎已经被赋予了某种象征的意味;又有精神的落差带来的各种悲喜剧。她嘲弄却不流于放肆,自怜却不流于自恋,深沉却不流于做作,尖刻却不流于毒火攻心。她的作品里也有一种精神的清高和优越感,但她远远不是那样性急地自我膨胀和用贬低庸众的办法来拔份儿,她决不怕人家看不出她的了不起,她并不为自己的扩张和大获全胜而辛辛苦苦。她只是生活在自己的未必广阔,然而确是很深邃,很有自己的趣味与苦恼的说大就大说小说很小的天地之中罢了。这样她的清高就更具自然和自由本色,更不需要做出什么式样来。
她其实也挺厉害,一点也不在乎病态和异态,甚至用审美的方式渲染之。她一会儿写死一会儿写精神病一会儿写准同性恋之类的。她有一种精神分析的极大癖好,有一种对于独特的与异态事物的兴趣。她的作品里闺房的、病房的、太平间的气味兼而有之,老辣的、青春的与顽童的手段兼而有之。她的目光穿透人性的深处,她的笔触对于某些可笑可鄙的事情轻轻一击,然后她做一个小小的鬼脸,然后她莞尔一笑,或者一叹气一生病一呻吟一打岔。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吧?然后成就了一种轻松的傲骨,根本不用吆喝。
我当然是孤陋寡闻的,反正我读很多同代青年作家的作品的时候一会儿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会儿想起昆德拉,一会儿想起卡夫卡,一会儿想起艾特马托夫,最近还动辄想起张爱玲……而陈染的作品,硬是让我谁也想不起来。于是内心恐惧而且胆小怕事的我不安地惊呼起来:“陈染,真有你的!”
然后我擦擦眼镜,赶掉梦魇,俨然以长者的规定角色向微笑着走来的陈染说:
“祝贺你,你也许会写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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