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支撑着做完了一天的采访，回到酒店，又感到浑身瑟瑟发抖。去隔壁房间借了一个电热壶，为自己烧了一杯热水，打开药瓶，把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药分成了两天的量，又翻出两粒退烧药，一口吃了下去。

　　有些担心这样吃药会不会中毒。心里急着想好起来，带的特效药又不够了，所以索性每次吃药都加大了一倍的药量。又想起了上大学第一次出门实习的狼狈。七月中旬的酷热天气，在苏州乡下的闷火炉子里，临到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开始做遣散准备时，全班将近七十人，突然有三分之一得了急性肠胃炎。老师带的急救药箱中药品有限，分到每人手里的是二十四粒黄莲素，附近又没有医生可看。病来如山倒，我知道这二十四粒黄莲素如果按量服用，无论如何是支撑不到家的。于是索性赌了一把，临出发前将这一把药一次就吞了下去。然后独自一人换车、等待、再换车，粒米未进，靠着水和水果，居然第三天回到家中时，肠胃炎竟就没再回来捣乱！有了这样的经验，我决定再来一次故技重演。

　　刚刚躺到床上，想休息一会儿，队长郭滢打来电话，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的外交官们要在巴格达市中心的萨达姆塔给大家接风，二十分钟后全体到大堂集合。

　　忖度一下自己的状态，终于决定放弃这顿“美餐”。敲开郭滢房间，想在大家出发前要一包方便面。

　　刚刚走进队长房间，就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坐在沙发上的一位姑娘看到我缩在一件大袍子中茫然走了进来，刷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走近我，细细盯着我的脸看着。

　　“赵维，真的是赵维！”姑娘转头对后面一位小伙子兴奋地说着，“我说过来看看，应该不会有错的。她的名字重名的不多，名单上写明还是女的！”

　　姑娘说着，似乎忍不住，拉起我的胳膊，摇着：“你……你认不出我了吗？”

　　我也被这种热情给感染了，心里怀疑着：“难道在伊拉克还能遇到熟人？这世界真就这么小吗？”

　　仔细凝视着姑娘的脸，突然认了出来，“你是……你是张……老同学！”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是张静啊！”姑娘笑了，眼里闪着一丝泪花。

　　这世界真的太小了！来到陌生的巴格达第一天，竟然就遇上了自己的学妹！在大学时彼此隔壁住了好几年的老同学！

　　看着学妹溢于言表的兴奋，心里感叹时间走得太快。这个当初文静柔弱不善言辞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脱成一位带有成熟风韵的少妇，青涩转成了红晕，人也开朗明快多了。

　　学妹身后站着的温和、干练的小伙子是她的丈夫，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年轻的外交官吴伟斌。

　　学妹从大学毕业，分到北京一家中学做老师。然后一点儿时间也没耽误，嫁人，不久就生了一对双包胎。孩子呀呀学语，然后进了幼儿园。学妹惦记着远在伊拉克的丈夫，把孩子送回丈夫老家，就停职跑到了战争刚刚结束的巴格达。这里虽然仍是一派荒凉寂寞，除去使馆同事，过去一切的亲人朋友都已远离，但毕竟夫妻能够团聚撕守，心里有份安慰。但她的心仍不得不分成两半，反过来又要挂念两个还不懂事儿的双生儿。一路走来，像学妹这样两头牵挂的外事家庭，撒满了各个国家。谁又会想到，在别人眼中颇为神秘和受人羡慕的外交官家庭，其中还有多少不忍与割舍不下呢？

　　看到我病着的样子，学妹张罗着，非要拉我去大使馆她们临时的“家”里，为我做一碗热汤面，并且晚上不要再回来，索性就住在她“家”中养病。想到他们今晚全都有活动，再过两天我们还要到大使馆拜访，再者是自己紧张寂寞的性格，每次都会因麻烦别人而自责惶恐，仍是硬着心肠坚拒了的。

　　学妹与她的丈夫失望而去。之后几天，两人给我拎来了一包一包的东西，从北京带来的没舍得吃的瓜子、糖果，还有一看就让我们眼馋的北京六必居酱菜，伊拉克水果，甚至有她自己蒸的小花卷，放在盘子中，用透明的塑料薄膜整整齐齐地包着……

　　我的心里温暖感动着，接受着如此一份出乎意料的关怀，却感到无力，难以回报。

　　新华社驻巴格达分社的首席记者顾正龙和夫人张伟行也是老相识。我们因已经过去的伊拉克武器核查危机而结识。去年老顾回国休假，我还曾专程到他们家中拜访、约稿。年底的“沙漠之狐”战争，老顾又在导弹和硝烟中为我们写过战争最前方的亲历。

　　这次临出发前，我就知道在巴格达一定能遇到老顾和他的夫人。这是一份难得的缘分，之前谁又能想到，我们会把这种缘分拉扯到万里之遥的这个充满纷争与战乱的国度来呢？

　　老顾也没想到本来他印象中生龙活虎的我，居然出现在他面前时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几次嘱咐他的夫人，要把我接到他们分社中养好病再说。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仍是婉拒了，但心里又多了一份歉疚与过意不去。十分感谢他们，在巴格达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利用新华社的海事卫星设备，我才得以顺利地将稿件与图片传回了北京我的报社。这样一块大的心病，有了他们的帮助，竟然去除得如此顺利和彻底。

　　临到离开巴格达的前两天，我的病已好了一多半。老顾这才跟我提起巴格达还有一处有趣的去处我没来得及参观。这是一处旧货市场，里面许多东西是当地人因家贫而无奈变卖的，如果幸运，还可以找到一些来自中国的古玩，尤其是象牙雕刻。

　　老顾解释说，十多年前，伊拉克人因为石油而骤然暴富起来，那时候，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能力每年出国旅行一次，许多国家的海关也把伊拉克人当做财神来欢迎。在当时的巴格达，普通中产阶级家庭买卖古玩之风非常盛行。中国古玩在这里曾经受到过非常的欢迎。但是由于制裁和禁运，十多年来，伊拉克的中产阶级已经基本破产，家俱、汽车、首饰、收藏品等等，能够变卖的都已经变卖贻尽，家底比较好的才能支撑到如今。因此在目前的巴格达，只要留意，还能找到一些急欲出售的好东西。

　　或许是受朋友影响，虽然对古玩没有太多的知识，但一直以来也像一个“票友”般充满了热情。老顾见我兴趣如此之大，第二天晚上就请他的助手、新华社驻巴格达分社记者刘加文驾车，另外还专门约请了一位懂得古玩的刘先生陪我一道参观了那个市场。刘先生是上海一家国际公司派驻巴格达分公司的首席代表，很温和，很有教养的样子。一见之后就让人不由地感慨，中国在海外确实有着一批非常优秀的人才。

　　市场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好东西确实不少，价钱也很便宜。小商店一间挨一间，但除了我们几个人，几乎再没有客人。这样一处因着期待的心情而维持的灯火通明，仍给人留下一份空旷寂廖的感觉。心里感叹，这里的人内囊确实已经翻了上来，可以变卖的都拿出来变卖了。以如此冷清的模样，这些小商店的主人还要日复一日开下去，究竟还能坚持得了多久呢？

　　在一个玻璃柜台里，夹杂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异国首饰间的，恍然就是一个模样很熟悉的中国手镯。急忙让老板拿出一看，果然不错，一条工艺非常细腻的古银链子中，镶嵌着四片象牙雕片。牙雕已经泛黄，有稍许磨损的痕迹，上面用工笔刻划出四种不同的图案，但主题都是一个：“喜鹊登枝”。喜鹊灰绿色的头部羽毛、红色的爪子，树枝上绿色的叶片、黄色的果实，还能十分清晰地辨认出来。

　　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感动，这样一个年代久远的手镯，不知经历过多少深闺中寂寞地抚摸，承载了多少声幽幽的叹息，才最终改变了颜色。它是怎样流落到遥远的异国他乡了呢？又目睹了多少种人生变故，如今才静悄悄地躺到了这片玻璃之下，等待着一双温暖的手重新发现它，赞叹它，带走它呢？

　　我知道，就在相互对视的一刹那间，我已经无法放弃。仿佛命定中的，一股执拗的情绪由然而起，我一定要带走它，在我的手腕之上，带它回到它来时的地方，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似乎是看到了我眼中的渴望，刘先生用阿拉伯语跟旁边一位年龄不大的小伙子聊了起来。一会儿，刘先生回头，对我笑说：“这个小伙子不懂，他说这是日本的手镯……35美元就可以买给你……”

　　我的脑子中突然涌上了一股血气，双颊绯红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那位小伙子，最终无语。

　　小伙子似乎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出手时机，对我笑着，用英语打着招呼：“你们是日本人？”

　　“不，我们是中国人。”我几乎无法再沉默下去。一路上这样的招呼听得太多，但好像没有哪次对我有这么大刺激，“不但我们是中国人，这个也是，我认识它……”我举起了手中的这个手镯，语气也有些磕磕畔畔。

　　小伙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大约也没有想明白为何我的反应如此激烈，半天，他才喃喃地说：“中国的吗？来我们这里的都是日本人……我以为……这也是日本的……”

　　我的心软了下来。是啊，怎么能责怪他呢？一个急欲将物品出手的人，心里不定正在经受着另一种怎样的煎熬？遥远的中国与日本在他们眼中，不过都是一个符号，他们心中不可能再承载下生活重担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了。

　　戴着那条用35美元换来的手镯，那一晚我的心情寂寞而又幽静。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能量，将我从身心的疲倦中唤醒……

　　第二天我们就将重新上路……

　　家，已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