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11至1929年,清华从一所由美国移植而来的学校,变成了一所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独立大学。
中国周刊记者 周昂 综合报道
1909年6月,北京侯位胡同的一间民房里,悄然成立了一个专门向美国输送留学生的机构——游美学务处。日后,脱胎于它的一所高等学府,大名鼎鼎,它叫做清华大学。
这一切,都要从清廷驻美公使梁诚的一次外交活动说起。
肇建清华
1904年12月上旬,中国驻美公使梁诚,就“庚子赔款”赔付具体细节与美国国务卿海约翰商谈。梁诚恳切希望美方体谅“民间负荷过重之苦”。“海为动容,默然良久,乃谓庚子赔款实属过多。”
不经意的一句话,被梁诚听得真真切切。他立即把此语写在了致外务部的公函里,同时建议:“不如因势利导,趁风收帆,乘其一隙之明,藉收已失之利……诚当随时运动,遇便催办,务期早日议行,免致事久生变。”同时,建议退款用来“广设学堂、派遣游学”。
1906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校长詹姆士致信罗斯福总统,他称中国是一个正在发生变革的国家,如果能够吸引正在变革的中国青年,以后将在精神和商业上得到巨大回报。詹姆士建议,用庚子赔款,让中国往美国派留学生。经过数年交涉,1908年7月,美国政府向中方致函,决定以庚子赔款的半数还赠中国,并且“俾贵国政府得遣学生来美留学”。1909年1月,美国开始正式履行退款程序。同年6月,派遣留美学生的专门机构——游美学务处在北京成立。
从1909年8月至1911年6月,游美学务处一共考选了三批直接留美学生,共180人。其中,梅贻琦、赵元任、胡适、竺可桢等名字,将在日后传遍大江南北。与此同时,又增设“游美肄业馆”,作为留学生赴美之前的培训机构。其办学方针是,“延用美国初等高等教习,所有办法均照美国学堂,以便熟悉课程,到美入学,可无杆格。”
就是这所“游美肄业馆”,做出了大名堂。
按照与美方的协议,游美学务处“自退款第一年起,前四年每年要派一百名学生留美”。不过,合格的学生,并非那么容易找到。
当时,虽然科举已经废除,但全国各地新制学堂设立不久,无法完全依靠这些学校提供考生。而游美学务处隶属于外务部和学部共同管辖,在选择学生的标准上,又往往存在相互攻讦的情况。据学部负责人范源濂回忆,当时甚至闹出过这样哭笑不得的事情:在两部评阅考卷时,“有一次外务部英文取第一之人,在学部竟一分未得;而学部取第一之人,则在外务部一分未得。谁去谁留,亦竟至争不相下。”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设立一所留美预备学校,长期训练,以便提供合格的毕业生。无疑,“游美肄业馆”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1910年12月21日,“游美肄业馆”更名为“清华学堂”,学额定为500名,分中等、高等两科,学制均为四年,高等科毕业后须经过严格考试才能赴美,由此成了一所真正的留美预备学校。由于其坐落在北京西郊的皇家园林“清华园”内,故此得名。
1911年4月29日,清华学堂正式开学,这成为清华百年历史的开端。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清华为此停顿了半年之久,待到复课,已是换了人间。
国耻纪念碑
1912年5月,清华复课,校名由“清华学堂”更名为“清华学校”,“监督”也更名为“校长”。游美学务处被撤销,清华改由北洋政府外交部单独管辖,不隶属于中国的教育系统。大事小情,均须同美国公使的代表商议决定。庚子赔款为清华带来了充足的经费,也为美国人在这所学校奠定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时,英语在校内是通用的主要语言文字,除了少数国文课外,大多课程均用英语教授,并使用美国教员编写的英文教材。学校的会议、布告,各种出版物、校长及学生演讲,大都也使用英文。
学校的课程分为西学及国学两大部,西学课程在中等科主要是英语训练,全部安排在上午学生精神最佳时。高等科则为美国大学的一些基础课程,例如“公民课”,讲述美国政府制度及变迁,有人后来回忆说,这种课的作用主要是教学生“爱美国”。另有诸多课程,对美国的大中城市、山川河流、风物出产、甚至重要人物的生卒年月详加讲解,并要求学生能够背诵。
而国学部则为国文、中国地理、博物等三四门课程,安排在下午学生困意正浓时。由于学校规定西学课程不及格,国学课程及格,不能出洋;而国学课程不及格,西学及格,可以出洋。因此西学和国学在校内,俨然“冰火两重天”。
有学生回忆说:“学生过了午刻,把西学课交代过后,便觉得这一天的担子全卸尽了,下午的国文课,只好算是杂耍场、咖啡馆。”上午紧张严肃,下午瞌睡连连,甚至嬉皮笑脸、恶作剧的情形,比比皆是。例如,学生们在讲台抽屉里放几只小青蛙、或是老师在课上讲“人比黄花瘦”时,自己在下面比对一句“猪如白薯肥”。有学生曾经回忆道:“一位教国文的叶老先生喜欢听京戏,一上堂,学生们就和他开玩笑说:‘昨天梅兰芳的戏好呵!’或‘你今天放我们的假,去看戏吧。’老先生只好哈哈一笑,或置之不理。”
由此造就的学生,有人认为“被人问而不知中国国民之常识,而背美国宪法,从首至尾者,真可耻矣!”
此外,中西教员的待遇,也是天壤之别。当时,学校为美籍教员盖了设备讲究的西式住宅,而国文教员只能住在陈旧狭小的“古月堂”里。另据1918年的一项统计,美籍教员的薪酬,是中国教员的3.1倍。
尽管西风压倒东风,但在庚款办学的背景下,“明耻”是那一代清华人的共同意识,有人将清华称为“国耻纪念碑”,认为“清华不幸而产生于国耻之下,更不幸而生长于国耻之中……不幸之中,清华独幸而获受国耻之赐。既享受特别权利,自当负特别义务。”一位学生回忆,1917年校长周诒春送他们赴美留学时有言:“希望此次同来美国之全体学生,学成后为国服务,并期望每人能创办一项新事业。假定一项新事业能使五十人有就业机会,如此则此次同来之七八十人可能为国家创造数千人就业机会”,殷殷期待,溢于言表。
同时,对于过分美国化,很多学生表示了反感,1912年入学的闻一多曾写道:“美国化呀!够了!够了!物质文明!我怕你了,厌你了,请你离开我吧!东方文明啊!支那的国魂啊!‘盍归乎来’!让我还是做我东方的‘老憨’吧!理想的生活啊!”
让清华“本土化”,这也是周诒春的想法。
从1913年上任伊始,周诒春便不仅仅满足于营建一所留美预备学校,而一直寻求将清华改办为一所独立大学。他的考虑很现实:清华是以庚子赔款的基础建立的,一旦1940年赔款付清,学校将难以为继,不如早做打算,逐渐减少留美学生,以节省的款项作为基金,使清华永续发展。
为了实现该计划,周诒春任内首先修筑了四大建筑,即图书馆、科学馆、体育馆、大礼堂。1916年7月,周诒春在向北洋政府外交部的报告中,正式提出将清华改办为一所完全大学的建议,并很快得到了外交部同意的批复。
然而,正是大规模的硬件建设,引来了一场祸事。
1918年,周诒春被诬蔑以“妄糜巨款、营私害公”而辞职,清华随即成立了“清华学校基本金委员会”,由外交总长、次长和美国公使组成,后又在委员会下专设清华学校董事会,共十人,具体负责“稽核”清华经费的用途。“改大”之路由此受阻。1919年春,清华学校扩充预算便没有得到董事会核准。
1920年,清华董事会改组为三人后,权力大大扩充,实际上成为了美国人控制下的最高权力机关。同一年,英国哲学家罗素参观清华后说,“清华学校恰像一个由美国移植到中国来了的大学校。”
不过,变革的力量,早已潜滋暗长。
本土之路
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吹皱了清华园的一池春水。
有学生回忆道,五四之前,“多数学生都一心到国外去学政法工商,为回国报效之唯一途径,思想方面,当然不甚重视……自五四运动以后,国内思想巨变,文学革命为其先锋。当时北大为运动之中心,各地应运蜂起,而清华似乎落后。”这种情形自然是学生们所不愿看到的。有人回忆,这一时期,“一跑到图书馆,看书的人很踊跃,埋头在教科书里的固然很多,但是看杂志的研究新思潮原版书籍的,也是不少。”同清华园外一样,校内的民族主义思潮开始高涨起来。
清华的“美国化”首当其冲,成为了众矢之的。一位学生在《清华周刊》上这样写道:“吁!吾清华学校非中国之学校乎!我等清华学生,非中国之国民乎!吾校造就我等,非为中国用乎?何于本国国文,轻视忽略,与日俱进,无时而已也。”
外界压力更大,梁启超在一次对清华毕业生演讲时说得中肯:“无论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他总要有他自己的精神。假如要丢掉本国民族的性格,换取外国的精神,结果只是把本国性格的好处丧失尽了,外国精神的好处还是得不着。”
西化太甚,1922年继任清华校长的曹云祥,也看得明白。在《清华学校之过去、现在和将来》一文中,曹云祥指出:“清华之设,原为养成游美学生,但决不能以此自囿。时势与社会,既有推移,学校之方针,宜谋适应。”
内外合力之下,清华本土化的道路,驶入快轨。
从1924年秋天起,清华开始停招留美预备生,改办大学的计划正式进入实施阶段。1924年4月,呈外交部通过《清华大学之工作及组织纲要》,决定将清华学校改组为大学部、留学预备部和研究院三部分。同月,学校通过《清华学校组织大纲》,决定依据“教授治校”原则,设置评议会和教授会。评议会“以校长、教务长及教授会互选之评议员七人组成之”。教授会“以全体教授及行政部各主任组织之”。这成为清华“教授治校”制度的发端。
1925年5月,大学部正式成立,开始招生,共报到93人,是为清华大学历史上的第一级学生。1926年,大学部改为四年制的正规大学,设立国文、经济、物理等17个系。
相比之下,研究院的故事,更有传奇色彩。
在1924年5月发表的《西方文化与中国前途之关系》一文中,曹云祥主张“融会中西”,而要融会中西,须先彻底了解中国固有文化,欲了解中国固有文化,又非设立高深之学术研究机构不可。设立国学研究院,在曹云祥的清华改建大学构想中,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1925年2月,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处正式成立,学校任命吴宓为筹备处主任。
为了延聘最优秀的教授,学校展现了最大的诚意。
1924年12月9日,校长曹云祥把印刷格式的普通聘书交胡适转给王国维。事后曹云祥觉得不够郑重,遂把毛笔手写的聘书寄给王国维,并附一封信,说明前事“殊欠敬意”。
1925年2月13日,吴宓以研究院筹备处主任的身份拜谒王国维。吴后来在其《自传》中写道:“宓持清华曹云祥校长聘书恭谒王国维先生,在厅堂向上行三鞠躬礼,王先生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装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
1925年3月6日《清华周刊》刊登招考清华学校研究院学员广告,其中说“本年先办国学一科,已聘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诸先生为讲师”。如此强大的阵容,在中国教育史上,空前绝后。
不难看出,此时的清华对国学之看重,较之从前判若云泥。诚如王国维所见,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20年代,一向以“西装革履”示人的清华,正在重新拾掇起一身中国的袍褂。
国立清华大学
192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的北伐军进抵京津,奉系势力撤离北平,国民政府随即接收了清华学校,由外交部与大学院共管。8月17日,任命国民党战地政务委员会的教育处处长罗家伦,接任已经去职的曹云祥为清华大学校长。
不过,9月18日,罗家伦在清华大礼堂宣誓就职的同时,清华校名变为“国立清华大学”。
罗家伦在1956年回忆道:“我在‘清华大学’四个字上面加上‘国立’两字,大学院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外交部用种种借口反对,一开口就说怕伤美国的感情。我当时严正地驳斥他们说:‘美国的赔款是退还中国来办学校的,这个钱本来是国库的钱,现在美国退还国库,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国立’二字?’这样才把国立清华大学这个名字称谓定了。”显然,这也应了着力推行“党化教育”的国民党的心意。
不过,这也引起了坚持旧制的清华董事会的不满。从1928年11月到1929年4月,董事会两次否决了清华评议会扩充大学的要求。罗家伦一度愤然辞职,“清华为教育、外交两部所共管,已有两姑之间难于为妇之苦,今更加以董事会,则一国三公,更有吾谁适从之叹矣。”
清华特殊的管理体制,已经成了其破茧成蝶的最后一道阻碍,而当校长、教师和学生的“废除董事会、专辖教育部”的诉求完全一致时,能量早已今非昔比。
很快,罗家伦的反击开始了。他首先向社会各界披露权威的会计师事务所对清华基金的查账结果,其舞弊、贪污和流失的严重情况,引起朝野震惊。随后,他又为清华专辖教育部一事,直接向戴季陶、陈果夫,甚至蒋介石说情,得到了高层的支持。
仅仅一个月时间,伴随了清华十年的董事会走到了尽头。1929年5月10日,国民政府第28次国务会议决定将清华归教育部管辖,一个月后,又下令取消董事会。罗家伦后来曾说:“老于人情世故的人,开始就决不这样做。但是我不知道什么顾忌,人家对我的仇恨我不管,我为的是清华的前途,学术的前途。”
陈寅恪认为:“清华属于外交部时,历任校长都是由外交部指派的。这些人普通办事能力虽然有很好的,但对中国的学问大都是外行,甚至连国文都不太通,更不要说对整个中国学问的认识了。”而罗家伦“使清华正式的成为一所国立大学,功德是很高的”。
此时的清华园中,大学部蓬勃生长、留美预备部行将结束,至于国学研究院,由于王国维已经沉湖自尽,梁启超病逝,加之学生会希望节省经费,已经难以为继。不过冯友兰认为:“有了国学研究院这段过程,国学也已恢复到相当地位,不再受人轻视了”。
1929年6月21日,清华举行隆重的毕业典礼。罗家伦致辞时说,这次毕业共有3班,大学部有84人毕业,这是第一次;留美预备部有37人毕业,恰巧又是最末一次,而“国学研究院的同学,这也算是最后的一班”。
这所成立于晚清的学府,已经彻底跟“留美预备学校”的岁月挥手告别。接下来,崭新的清华大学将和民国一起,开始一段辉煌岁月。
特别说明:由于各方面情况的不断调整与变化,新浪网所提供的所有考试信息仅供参考,敬请考生以权威部门公布的正式信息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