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到了，朗达把孩子留给丈夫照看，然后坐上地铁来到了曼哈顿。她一边沿着布利克街向沙利文大街方向走来，一边欣赏着曼哈顿风格各异的建筑和形形色色的人群，著名的休南区和格林尼治村就在这里相交。

　　我几乎忘记了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是怎样喧闹了。朗达心想。

　　当她来到沙利文大街的时候，她注意到，在街道的另一端有一个毫不起眼的餐馆。餐馆的大门上方搭着遮篷，门上挂着透明的塑料门帘，长长的一直垂到地上，在冬天早早降临的夜色中，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在遮篷外面，朗达可以看到有十多个人已经站在那儿排队了，塑料门帘的里面依稀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也在等着。

　　现在是6：05，朗达停了下来，看看记下的地址---沙利文大街824号。那一定是玛戈先前提到的等候的长队啦，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么俗气的塑料门帘呢？

　　让过一辆急驰而去的黄色出租车，朗达穿越马路，朝街对面走去。走到对面的人行道的时候，她能够依稀辨认出餐馆窗玻璃上那几个褪色的手写字母---毫不起眼的几个字---“宝岛又一家”餐馆。

　　“朗达！过来！”

　　在排队等候的人群的末尾，朗达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一张从六岁起就常和她碰面的人的面孔。此时，玛戈正从一个在寒风中与女友相拥的年轻小伙子的背包后面探出头，四处张望着。她冲玛戈挥了挥手。

　　“你在街对面做什么呢？”玛戈不解地问。

　　“不过是一个定居郊区的女人，想要在这个她出生的都市四处转转罢了。从地铁站出来，这一路都让人心情愉快。我都快忘记曼哈顿这个地段是多么吸引人啦。”

　　“这家餐馆让你吃了一惊吧？”

　　“听你说来这儿的人还要排队，我就在脑子里想像了一下。我原以为，哦，它会是一个很高级的地方。”

　　这时候，队伍开始动了起来，她们也随着人群朝前挪了几步，跨进遮篷里面，朗达则趁机朝餐馆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她发现挂着的塑料门帘下面都安装了小型取暖器。餐馆里面，能够隐约看到一些长桌子，从前往后一个挨一个摆满了整间餐馆，满当当的几乎没有活动的余地。

　　“那么，我选择这家餐馆让你意想不到吧？”

　　“我是有些好奇。我以为这地方会很现代。我想这可能是我对纽约热门地方的老印象在作怪。”

　　“我可以带你去好几个装潢时髦又现代感十足的寿司店，离这儿就几个街区。另外，你知道吗，在那些地方根本就用不着排队。可是这家餐馆，每天下午4点钟准会排起长队，而且一直到晚上12点打烊的时候都是这样。很了不起吧，是不是？”

　　这时，一个侍应生托着一盘寿司礼貌地打断两人，请她们品尝一下。他向她们推荐了一种叫做纽约卷的东西。两人品尝了大约一分钟的光景，然后玛戈又打开了话题。

　　“你的新工作情况怎样？你帮助你们医院一手创建了病人护理的新文化，现在又当上了主要负责人，感觉如何？”

　　“我可不想因为谈论我工作问题的关系，就搅了我们晚饭的好心情。”

　　“问题？”

　　“玛戈，说真的，我很高兴和你见面，我想听听你都在忙些什么。可我担心一旦开始谈起工作的问题，我就会说个没完。”

　　“朗达，我们能够做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不就是因为我们总是相互支持，而且无话不谈吗？工作上到底怎么回事？”

　　“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所说的我们了不起的‘新文化’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而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切都在崩溃，我们似乎失去了方向。另一方面，医院繁忙的工作现实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玛戈，医院里某些人员的自然缩减在所难免，人们总在变动：职务升迁，上学进修，最后成立家庭。可现在我们面临的，是人员调动的问题，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了。”

　　“了不起！每一次我们见面，你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个领导。你说得没错，人员缩减是人之常情，人们总在变动：喜好在改变，提升的机会会出现。可是你完全可以对人员调动施加影响力。”

　　“我们有一个新招来的员工胡安不想待下去了，可他恰恰是那种既符合我们要求、又是我们所急需的护士助理。他跟我说，他很喜欢我们六楼的活力和朝气，但就是觉得融不进去。其他人对他并不是不友好，他说他们都很客气，而且彬彬有礼，只是他们对他好像都敬而远之的样子。玛德琳在的时候，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感激你刚才对我领导才能的认可，可我还是对自己能否胜任玛德琳留下的空缺感到有些怀疑。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迹象也表明，我们为病人和自己创造的这样一个特殊的空间正在一点点消失。医疗保健就像是一个苦海，我们只是暂时建立了这样一个健康岛，抵御苦海的蔓延。接下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朗达，你有没有发现你碰到的问题其实是必然的？你知道吗，如果玛德琳还在的话，她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你能解释一下吗？”

　　“好的。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我觉得进行变革和让变革持续下去，完全是两码事。每当尝试新的东西，旧有方式的阻力就会随之而来。当你干劲十足的时候，你不会察觉到这种阻力。当你进行一段时间之后，员工们会渐渐忘记自己的一些既定目标，这时候则需要另外一套承诺和宗旨，才能推动事情的进展。早期的很多动力都来自于你所做的事情，一些外在的事情，比如说一些活动。但最终新的存在方式是立是废，还要看内部动力和内部导向所确立的程度。”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全面？”

　　“我以前做过一个客户服务计划，也碰到过类似棘手的情况。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会仔细地告诉你。不过现在，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

　　“记得吗，刚才我说过前天跟威尔谈过话。因为那次谈话，我才决定带你到这家餐馆来。是这样的，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但你不在，威尔就说想跟我谈一谈。他给我讲了你在医院的困境。你知道，他非常担心你。”

　　“你跟威尔谈论我的事情吗？”一开始，朗达觉得有点懊恼，可是很快地，她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这么在意。

　　“是的。即使你没有碰巧给我打电话的话，我也会给你打的。”

　　“好吧。你真的认为不管是谁负责，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吗？是不是就像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个周期或者阶段一样呢？可我还是觉得是自己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其实，你碰到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不过有个好消息：很多人，还有很多地方，都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好的借鉴。比如我们现在排的队，四年来日复一日，没有中断过一天。按纽约的标准，这可是历史记录了。待会儿我们进去的时候，你就会见到石原太太，或者你可以叫她石子，她喜欢这个称呼，还有她先生。当然还得看他们有没有时间跟咱们打招呼了。他们知道我们今晚会过来。石子一直以来都在工作上给我很多指点，是个很好的导师。我有种预感，她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你这个做银行的，找了个做寿司的师傅当你的导师吗？”

　　“完全正确！她是个了不起的领导，马上你就会领教到。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怎样让好东西变得长久。”

　　“如果她是你的朋友，那我们干吗还要排队等着呢？”

　　“这就是她做生意的方式。到这儿来的每一个人都是特殊顾客，不提前预定，也没人插队。”

　　“那么，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看她怎么做生意喽。”

　　“没错。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石子过去在西雅图经营家族生意，那是一家叫宝岛的餐馆。可是她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寿司大厨。要知道，女性寿司大厨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可她下定了决心。石子的丈夫也是个寿司大厨，而且是个深受大家敬重的人。她一面经营着餐馆，一有空闲时间，她先生就教她做寿司的手艺。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到家的时候，夫妇俩把西雅图的生意交给石子的妹妹打理，然后移居到纽约，开了第二家宝岛餐馆。现在，她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全美最好的寿司大厨之一。”

　　“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干吗不呢？纽约可是世界美食之都呀。”

　　等候的队伍在慢慢地移动着，现在她俩已经排到遮篷前面的位置了。撩开透明的塑料门帘，一股暖流向她们扑面而来。她们迈步走进由遮篷和塑料挂帘围成的圆篷里，向一个高个儿侍应生通报了姓名，然后两人在靠后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她们注意到，来这儿就餐的人可谓形形色色：除了排在她们前面的那对亲密的情侣之外，有人西装革履，还有人衣着邋遢，更有些人身上穿的挂环多得会让纽约拉瓜迪亚机场的金属探测器鸣声大作，另外还有一个日本四口之家。一眨眼的工夫，那位高个儿侍应生已经像一阵风儿似的走了。等他回来的时候，递给两人一人一份菜单，并向她们推荐了餐馆的招牌菜，这几道菜名都用小巧精致的字体印刷。玛戈把菜单递给朗达说：“我把眼镜忘在办公室了，还是你来念给我听吧。”

　　高个儿侍应生微笑了一下，把玛戈的菜单从朗达手里接过来，然后轻轻地退了出去。这时候，几个笑眯眯的顾客用完餐开始往外走，大家都向两边退着，给他们让道。很快，那个高个儿侍应生又转回来，手里托着一个漂亮的银托盘，上面放着六副眼镜，根据度数从高到低的顺序，整齐地排列着。玛戈露出了极为诧异的表情，不过她还是很快挑了一副度数最大的眼镜。当侍应生再次把菜单递给她时，她热情地向他道了谢。与此同时，朗达一直热切地注意着这一切，玛戈看了她一眼，说：“这儿总有新鲜事。”

　　不久，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你们的桌子准备好了。”

　　走进餐厅，迎接她们的是一句热情洋溢的日语问候，还有全体员工热烈的欢迎掌声。这种问候的方式让人感到既兴奋又温暖，不由得叫人生出一种期待，甚至有点冒险的意味。

　　玛戈和朗达缩手缩脚地坐到位子上。她们的桌子在一排桌子的最后，紧挨着制作寿司的台子。坐好之后，她们马上向旁边用餐的人笑了笑，通常纽约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可是这儿的气氛是如此融洽，连对陌生人的微笑都显得自然而然起来。事实上，好几个人都对她们抱以同样的微笑。做寿司的柜台后面有一个略微突起的台面，四个大厨师傅正站在上面忙碌着，动作迅速而娴熟。他们一面做着寿司，还不时互相高声喊着什么。只有当新顾客上门的时候，他们才会停下手来鼓掌欢迎。白色的粉墙，挂着的河豚鱼，手写的招牌，一张纱网挂毯，裸露在外面的取暖管子，干净且使用得当的桌子，屋里没有一张空椅子---这些就是餐馆的全部装饰。她们一眼就瞧见了石子，因为她是柜台后面惟一的女性。当她们坐下的时候，石子冲玛戈笑笑，还眨了眨眼。

　　“你觉得这餐馆怎么样？”

　　朗达刚要回答，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她们一面看着侍应生，一面听他问喜欢什么样的饮料，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她们点了茶，然后开始看菜单。看了一会儿，玛戈抬起头来说：“还是让石子负责给我们点菜好了。”侍应生笑了一下，表示同意。站在旁边的石子听了，会心地笑了起来。

　　朗达跟玛戈实话实说：“我知道寿司很受欢迎，可我还是喜欢南方食物(美国黑人的传统食物---译者注)，还有彭伯健宜(一种美国品牌的碳酸饮料---译者注)。”

　　“相信我。不会有特别古怪的东西，而且选择多得是。”

　　“好的。别替我操心。”

　　侍应生很快把茶端了上来，熟练地摆到桌子上。朗达注意到，他和门口的那个高个儿侍应生一样，做起事来从容不迫。然后他把一瓶彭伯摆到朗达面前，朗达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侍应生露出一个阳光般的笑容，并冲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没怎么尝过寿司，”玛戈说，“但我们这次可不是冲着这儿的食物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儿的东西可都是一流的。”

　　“也就是说，我们到这儿是专程来见石子的喽？”

　　“不错，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跟威尔谈话后的一些想法。如果我想错了，那就当我们来这儿吃了一顿大餐，聊了聊天；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咱们就照我说的做，会会那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可是找到了保持成功的工作文化的秘诀呢。

　　上次我在银行遇到了点问题，跟你现在的问题一模一样，多亏石子救了我。当时我率先建立了一套新的客户服务方案，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们不仅在银行内部得到了认可，而且还受到整个业内专业人士的肯定。我记得三年前，曾经不止一次向你唠叨过。”

　　“哦，那个方案。你是不是叫它‘哇呀’，还是什么类似的名字，对不对？”

　　“对，好记性。”

　　“‘哇呀’出了什么问题了吗？”

　　“就在银行认可了我们的工作，还提名我负责一个全市范围内的领导培训计划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开始出现松懈的苗头。你可以想像，我压力有多大，心情有多尴尬。眼看着我受到肯定的工作，正在一点点散架。”

　　“那时我还是个楼面病房主管护士。看到你的遭遇，我还想过我是坚决不会做管理的。现在我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要是还做我的主管护士就好了。”

　　“你会做得很好的，朗达。你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就这样，在主持这个全市范围内的领导培训计划的时候，我遇到了石子。石子做生意，总是能招徕不少回头客，而且回头客们总会迫不及待地向别人讲述他们在这儿享受的一流就餐体验。石子和她丈夫，还有这儿的其他店员拥有一套特殊秘方，支撑着他们做一流寿司餐馆的设想。在这个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市场上，他们正在实践这个秘方。”

　　“他们的秘方是什么？”

　　“不要这么心急，朗达，还是让我们先体验一下吧！然后石子会给我们介绍整个情况的。尽管这方面的书我读了不少，可是说到和真正的竞争对手较量的过程中，如何让一个设想在真正的机构中站住脚，我的经验都得益于她。”

　　说到这儿，第一道主菜端了上来。

　　“布洛克女士，卡特女士，这是你们点的烤鲱鱼。”侍应生一边介绍，一边把厚厚的一片鱼肉放在桌上。“很高兴你再次光临，卡特女士。布洛克女士，希望你第一次来宝岛过得愉快。不上菜的时候，我就不打搅二位了。如果有任何需要，把这个碟子上的寿司吃了或者拿走就可以了，然后我就会明白你们有需要了。”紧接着，他在小碟子上放了一块精致的寿司，摆在桌上，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谢谢。能提一个问题吗？”朗达扫了一下他的姓名牌---“竹原？”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彭伯呢？”

　　“我听你自己提到的。如果你不想要了，我还可以拿回去。”

　　“不，我非常喜欢！谢谢。不过，我没看到你们在餐单的酒水栏里列出来呀。”

　　“那是因为我们一般没有备货。不过，离这儿很近的一个街区，有家卖彭伯的熟食店，另外我也需要锻炼一下身体。希望你喜欢这个饮料。”竹原笑了一下，然后就帮侍者助手清理刚腾空的桌子去了。

　　“现在，”玛戈说，“让我们开始吃吧。这道菜是用鲱鱼脖子上的肉做的，非常好吃。拿着筷子，夹一块尝尝。”

　　“等一下。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玛戈咧嘴一笑说：“记得吗，我们排队的时候，老板过来跟我们打过招呼。”

　　“对了，他记下了我们的名字，还重复了几遍，好确定自己读得没错。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不过现在明白了，他一定是把我们的名字告诉侍者了。他们什么时候做的呢？”

　　“不知道，不过每次他们都做得天衣无缝。”

　　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她们很快就陶醉在一份份美味佳肴里，直到最后一道寿司端了上来，也马上被吃光了。在她们进餐的过程中，侍应生还拉开一张折叠凳，坐在了她们旁边。接下来，他没有照惯例问她们是否一切都还满意，而是跟她们谈起寿司来。虽然只聊了一分钟的光景，可是一点没让人觉得唐突和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