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有了满洲国,这时局就紧了,学生天天上街游行,市面上人人都在抵制日货,没多久就听说长城那儿和日本人打起来了,再没多久就听说长城抗战打败了,日本人过了山海关,茶庄里的人们天天再说日本人快要来了,时局一紧,喝茶的人就少了,茶庄的生意也就淡了下去。
马三爷三年前生了场病,虽说后来好了,但没好利索,人看着一下老了十岁,头发胡 子花白花白的,走路也一摇一晃,眼睛也看不太清了,以前的那股子豪劲儿早没了,只是闲着没事,天天坐在茶庄里喝茶,李富贵照例不收他的茶钱。全德来的更少了,有时三五个月不见踪影,李富贵倒也落得自在,只是每个月的红利还都给他留着,全德也没怎么来拿。
民国二十六年春天一过,人人都说日本人已经到了北京城外,就差没进城墙了,大户人家开始往南边跑,没几天,小户人家也开始跑,李富贵原本不怎么在乎,总想着自己一个开茶庄的,任谁来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后来见大伙都要走,一些老客也不见了踪影,这才慌了。又听说日本人杀人狠,和以前的那些革命军勤王军全不一样,在东北就杀得血流成河,李富贵怕了,也想走。
马三爷听说李富贵要走,就来问他:“贵子,你想到哪儿去?”
李富贵说:“三爷,北京城乱,我想回保定老家。”
马三爷说:“我还以为你要去哪儿,回保定?保定离北京才多远,这日本人能进得了北京城就能进得了保定府,你往哪儿躲?”
李富贵想想也是,就问:“那您说咋办?在这儿等着?”
“要我说,要你就跑得远远的,要你就别跑,日本人,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也得让老百姓活下去,他们也得吃饭,也得穿衣服。谁给他们这些?还不是老百姓,他把人全杀了,谁给他们做事,从民国那年到现在,我见的多了,哪儿的军队也得给老百姓活路。”
李富贵说:“三爷,日本人不一样,从前甭管勤王军革命军,都是咱中国人,日本人不一样,他和咱们压根儿就不是一种人。”
马三爷说:“洋人我也不是没见过,闹拳匪的那阵子,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不比现在狠?那可是八国的洋人都来了,也没见杀光了北京城里的人,你听我的,只要别去闹,好好的管自个的事,包你没事,三爷我在北京城住了七十年,什么没见过,还能骗你吗?”
李富贵听马三爷这么说,也犹豫了,还真是,要说去保定,还真不见得就比留在这里强,不过心里总是不踏实,说:“三爷,不是我信不过您,我是见大伙都要走,这心里不踏实,怎么着说日本人也是洋人,要中国人来了,我不怕,也不走,这洋人来了,可就没个准了。”
马三爷笑了,说:“还有一桩事你不该走。”
李富贵问:“什么事?”
马三爷说:“这日本人从哪儿来?从满洲,现在不是有满洲国吗?那是靠的日本人的势力,满洲国谁当的皇上?原来的宣统爷,你不是伺候过宣统爷吗?真要有什么事,你把这事一说,招牌一亮,日本人不给你面子,还能不给宣统爷面子?你怕什么啊,别人都走了你也别走,就凭你伺候过皇上,你就没事。”
这么一说李富贵觉得还真有道理,甭管怎么说,自己伺候过皇上,现今皇上又登极了,得势了,怎么着也得照应自己,要不这些年的奴才不是白当了?
还没等李富贵想明白这事,日本人就来了,先是在芦沟桥,宛平城,后来是丰台,战事一天天吃紧,北京城开始戒严,李富贵的茶庄也关了,整天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驻防的二十九军撤出了北京城,戒严令取消了,街上贴出了北平市长张自忠的告示,明明白白告诉大伙儿,北京城沦陷了。
八月初,日本人进了北京,举行了入城式,家家户户都发了面太阳旗,咋一看上去,北京城就象戴了孝。李富贵也拿着一面太阳旗到了街上,看见了日本人的军队,踏在地上的马靴发出的咔咔声使他心惊胆战,他暗暗地想,日本人来了,这又要改朝换代了,这回来的是洋人,那自个算什么?还算奴才,亡国奴。李富贵看着日本人整齐的队伍,看着一把把贼亮的刺刀,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日本人刚进城的那几天,城里还响着零星的枪声,过了几天枪声没了,李富贵看着安静了,就想出门,这已经十多天没敢出门了,别的不说,总得买点吃的用的,还有茶庄,也得去看看,甭管还在不在,看一眼也有个准信儿。
荣儿不让李富贵出门,前几天胡同口还有枪声,谁知道外面有啥事,这要一出去,没准哪儿飞来一枪就没命了,李富贵说:“不去怎么办?总得买点吃的,也把能就这么被饿死吧?”
荣儿说:“饿死也比被打死强。”
李富贵就安慰她:“没事,我伺候过皇上,皇上和日本人亲着呢,没事。”
荣儿还是不让:“现今说这个有什么用?你是伺候过皇上,那是那年的皇历了?再说了,这事就算皇上知道,那些拿枪的日本人也知道?”
李富贵叹了口气。
又挨了几天,眼看着米也快没了,李富贵又要出去,荣儿还不让,李富贵着急地说:“这要在窝在家里,真得挨饿了,我就去买点东西,不走远,这几天清静了,啥动静也没听见,一准没事。”荣儿见拦不住,也就不再坚持,只是再三叮嘱他别走远,有事马上回来,特别是胡同口,见不对就往回走,李富贵一一应了。
出了家门,就看见胡同里有人,都是尽忠胡同住的,李富贵心里宽了一点,没敢打招呼,快步出了胡同口,没见日本人,街上冷冷清清,没一家店铺开着门,人到有,只是都低着头,急匆匆的。李富贵小心地转了几条街,什么也没买到,就转到了茶庄那儿,茶庄还在,不知是谁在门头上插了面太阳旗,李富贵站着楞了一会,刚想过去,就听见街上的青石板地面传来咔咔的声音,李富贵一听见这声音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是日本人的马靴发出的声音。
街上转过两个日本兵,穿着土黄的军服,扛着上了刺刀的枪,直向他走过来,李富贵腿肚子微微发颤,低着头,躬着腰让到一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日本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感觉他们看了他好几眼,不一会,马靴声就到了他的背后,他没敢动地方,他怕他一走就会有两颗子弹从身后射进来,他就这么站着,一直到那咔咔声已经听不见了,这才快步小跑着回了家。
直到十月,四海茶庄还没开张,谁知道日本人让不让。上街是没问题了,李富贵闲着没事也去找天保,马三爷他们聊天,说起哪儿又杀人了,哪家又被抄了,哪家又发了,随后感慨一回世道无常。这天正在马三爷那儿聊着,天保慌慌张张的跑来了,一进门就朝李富贵嚷:“贵子,你家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李富贵心里突地一跳,说:“出什么事。”
“我看见有当兵的去了你家,门口还站着岗,你快去看看。”
“是日本人吗?”李富贵头皮有些发麻。
“不是,是皇协军,中国人,你快回去看看。”
马三爷也紧张了,说:“怎么会有当兵的来,贵子,这一段你没闹腾什么吧?”
李富贵说:“闹腾什么?这一段我都没怎么出门。我这就回去看看。”李富贵想着自己啥也没做,总不成会有什么事,或者是找错了人家也不一定,他向天保道了谢,忙忙地出了马三爷家。
出来一看,自己家门口真的站着两个拿枪穿灰军服的人,李富贵心里打起了鼓,走过去,在门口门口站了一会,就往里走。
一个兵喝了一声:“你找谁?”
“我不找谁,我回家。”
“哦,您就是李先生?”
李富贵觉得希奇,还没人这么喊过他,于是点头说:“我就是,你们····”
“李先生快进去吧,有人等着您呢。”
李富贵听着这声音不象是要怎么着他的样子,心里踏实了一点,对他们点点头,进了院子,一进院子就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穿军装的人,正和荣儿说话,李富贵一下没看清是谁,想着这不会是荣家的人,荣儿是旗人,这事没准。
进了堂屋,再一看,李富贵差点摔一个跟斗,不是荣儿家的人,是自个家的人,是他亲哥李得贵。李富贵揉揉眼睛,没错,就是李得贵。
“哥,是你。”
李得贵见了他,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是我,兄弟。”
“你怎么当兵了?”
“这说来话长,往后再和你说,贵子,怎么样,这几年过得没啥事吧?”
“没啥事,哥,你怎么当了皇协军。”
“不好吗?贵子,哥现在是营长,手下有三百多号拿枪的人,往后在北京城谁也不敢再欺负咱们,谁再敢欺负咱,哥替你出气。”
李富贵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记得他爹李大傻子说过:好男不当兵。
“哥,这北京城也没谁欺负我们。”
李得贵不说话,过了一会,问:“你的茶庄怎么样了?没开了?”
“市道这么乱,怎么开,关了三个多月了。”
“开,怎么不开,贵子,明儿就重新开张。”
李得贵打开放在桌子上的一个大盒子,里面是白花花的大洋。
“贵子,这是两白块大洋,算我还你的,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明儿你就把茶庄开起来。”
“哥,我有钱。”
“你收下,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李得贵走了,李富贵看着桌子上的那两百大洋,心里满不是滋味,荣儿轻声说:“贵子,咱哥当的是什么兵?现今北京城可是日本人的天下。”
李富贵叹了口气,他没觉得高兴。
李得贵回来的事一下子传遍了胡同,晚上马三爷天保他们都来了,马三爷说:“这年头,有枪的就是爷,你哥现在是爷,有这棵大树高着,往后你日子就好了,贵子,咱这一胡同的人可都要靠你了。”
天保说:“这敢情好,有贵子在,往后谁还敢欺负咱,只是我总觉得不对劲,贵子,说啥咱也是中国人,你哥当的这可是日本人的兵,这事,这事····”
马三爷说:“你懂个屁,管他东洋人西洋人还是中国人,现在讲的是个势力,日本人得了势,就得靠日本人,你不靠,不靠就去等死。”
天保说;“三爷,这我都明白,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咱做成什么事也不能忘了祖宗。”
正说着,全德来了,李富贵差不多有一年没见他,全德还和以前一样,还是那德性,一进来,点头,哈腰,先笑,说:“贵子,咱有些日子没见了,马三爷也在。”
李富贵一见他就没好气,说:“最好咱们就别见,你来干什么。”
“贵子,瞧你,一见我就没好话,来看看你不成吗?”
“德子,我们不是一路人,往后各走各的道,你别再来找我。”
全德笑几声,说:“贵子,我知道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就是这么个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儿先给你陪个不是。”
“贵子,就凭你做过的那些事,陪个不是就想了帐,没门。”李富贵一想起以前的事就恨得牙痒痒的。
“瞧你,贵子,你和我计较个什么劲?我也不是光嘴上说,这不还带了东西来。”说着拿过一个包裹放桌子上。
“带了什么东西?”
“大洋,还有文书,贵子,这些年我从你的茶庄里拿了不少大洋,我知道自个儿不是玩意,知道自己该死,您多担待,这里有二百大洋,你先收着。”
李富贵打开包裹,里面是现大洋,还有自己和全德都画了押的文书,拿起一块大洋,抛一抛,说:“德子,你欠我的可不止这二百大洋。”
“知道,知道,贵子,你和我计较个啥劲?大洋算什么,你要多少开个口,我给你送来,咱可都是一拨的,我还能计较这些个。”
李富贵叹了口气,说:“德子,我也不要你的大洋,这些我收下,算你以前欠我的,今儿还清了,往后咱谁也不该谁,就当没认识过,今儿马三爷天保都在,就作个见证。”
马三爷说:“这就行,全德,瞧人家贵子,多仁义,你小子运气好。”
天保也说:“就这么着吧,往后你们谁也不该谁的,各过各的日子,以前不管谁该谁的,今儿就算还清了。”
全德尴尬地笑笑,说:“往后还得请大伙儿多照应。”
李富贵说:“往后我也不要你照应,也不照应你,咱们是有福头祸,自个儿扛着。”
四海茶庄又开了,那面太阳旗李富贵没敢取下来,茶庄从里到外积了厚厚的一层的灰,找六子没找到,李富贵就让天保来帮着打扫屋子招呼客人,马三爷跑来坐了会,胡同里相熟的人也来了,没敢多坐,一会儿也散了,李富贵见没人来,心里觉得有些丧气,天保安慰他说:“第一天开张,人少也没什么,开下去就好了。”
一连半个多月,人也没见多,来来去去的都是那几个人,除了马三爷天保每天都来,差不多就没人了,李得贵也没见露面。李富贵也不收钱,反正来的都是熟人,就当是大伙在一块聚一聚,这一条街就李富贵的茶庄开着门,过路人见了那面太阳旗,也不敢往里走。
这天中午刚过,天保和马三爷来了,李富贵给两人泡了茶,三人正聊着,听见门外有汽车的声音,车子听着象是停在茶庄门口。马三爷说:“象是有人要来。”
刚说完,就听见有脚步声,人还不少,李富贵往外看看,好象来了一群穿军装的人,跟着听见马靴咔咔的声音,日本人。李富贵心里一紧,站了起来。
进来的真是日本人,还有李德贵,他朝前走着,后面跟着三个穿土黄军装的日本人,李富贵的心突突地跳,马三爷和天保也站起来,脸吓得寡白寡白的。
“哥!”李富贵觉得这声音象是从嗓子里往外挤出去的,腿肚子开始发抖。
李得贵走过来,对他点下头,随后转身对一个五十来岁留着一撮小胡子长得矮胖矮胖的日本人说:“大佐,这就是我兄弟,李富贵。”
日本人走过来,打量了李富贵一下,李富贵被他看得全身发毛,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李得贵说:“贵子,这是宪兵队的清水大佐。”
清水大佐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猛一点头,说:“李先生好,幸会幸会。”挺溜的京腔,听不出是洋人,比庄士敦说的好。
李富贵战战兢兢伸出手,哈着腰,说:“你,你好。”
清水大佐看看马三爷和天保,两人早被吓呆了,李得贵忙说:“这两位是这里的常客。”
清水点点头,坐下来,一边说:“坐,你们都请坐。”
几人坐下了,李得贵说:“清水大佐今天是特地来喝茶的,大佐从小在北京长大,也算半个北京人。”
清水说:“李先生,请上茶。”
李富贵赶紧跑去泡了一壶茶,端上来,清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说:“李先生做一行多久了?”
李富贵说:“差不多有十年了。”
清水说:“十年还没学会泡茶?李先生,你知道我们日本人是最善于喝茶的,我们有专门的茶道。象李先生这样的茶,我们日本人是不喝的。”
李富贵没敢说话。
清水看看茶庄,说:“我在北京很少出去喝茶,我自己在家里泡,李先生那天有请到寒舍坐坐,也品尝一下我们日本的茶道。”
李富贵说:“不敢不敢。”
清水又坐了一会,说:“我先告辞了,你们继续。”说着站起来。
李富贵也忙站起来,清水对他点点头,转身走了,不一会,外面响起了汽车声。
茶庄里的人长出了一口,马三爷,伸手擦擦汗,说:“姥姥的,出了一头汗。”猛看见李得贵还在,又吓出了一头汗。
李富贵站定了,对李得贵说:“哥,你怎么把日本人带来了。”
李得贵笑笑说:“瞧你们那熊样,往后你和清水大佐打交道的日子还多呢。”
李富贵说:“哥,你行行好,我可不想再见他。”
李得贵说:“没事,贵子,没事,清水大佐听说你伺候过皇上,很想和你交朋友。”
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李富贵早上出门,看看天,灰蒙蒙的,他裹紧了棉衣,出了门。刚到街上就就遇上了天保,李富贵打了声招呼,说:“今儿早,到茶庄坐坐?”
天保一把拉住了他,急急地说:“我正要去找你,贵子,出事了。”
“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天还没怎么亮,来了几个人,把全德抓走了。”
李富贵吃了一惊,问:“那是为啥?”
“这不正要找你来问吗?”
“我咋知道啊。”
“我看那些人好象是你哥的手下,反正穿的衣服和你哥一样。”
李富贵楞了半天,说:“我哥,我可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我估摸着八成是你哥让人抓的,贵子,怎么着你也得去劝劝你哥,我知道他们有过节,可也不能就这么把人给抓走了呀。”
李富贵说:“可我上哪儿找我哥去?我又不知道他住那儿。”
天保叹了口气,说:“贵子,我看这回全德悬了。”
李富贵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他估摸这十也是他哥干的,他想起李得贵走的那天说过是全德这小子把他给卖了,怎么个卖法他可不知道。
“天保,你别急,怎么着我也得给全德说句话,可难在我见不到我哥。”
“他会来茶庄找你吧?”
“他要来我就和他说这事儿。”
李富贵在茶庄等了一天也没见李得贵,晚上回到家里,马三爷天保他们都在,正在说这事儿,马三爷一见他就说:“贵子,咱们都是住一个胡同的,按说全德这小子不是个玩意儿,也该弄弄他,可也不能往死里弄啊,咱们做什么得讲个义气。”
李富贵说:“我没弄他,这不关我的事。”
马三爷说:“贵子,甭管关不关你的事,你得去把他救出来,你哥可是拿枪的人,做事还有个准吗?包不住火气一上来,全德的命就没了。”
李富贵也紧张了,说:“马三爷,救,我能不救吗?可也得等我见了得贵,现在就是急死了我也没用。”
正说着,门外听见汽车声,马三爷说:“有人要来。”
李富贵也听见了,不会是李得贵来了吧。
有人在敲门,李富贵出去开了门,不认识,是一个穿西装的,问他:“你就是李先生?我找住这儿的李先生。”李富贵点头,说:“您是····”
“清水大佐让我接您去他那儿。”
清水,李富贵头皮开始发麻,他找我,找我干什么,请我喝茶?
“我,我····”
“李先生,上车走吧。”
清水住在地安门一所大院子里,李富贵看着这院子,估摸着原来怎么也得是个贝勒府,左右的厢房里都亮着灯,有人站岗,穿西装的人带着李富贵穿过一串的院子,过了一个花园,到了一间小屋,进了屋子,看见了清水,穿着日本人的和服,盘腿坐着,里面还坐着两个人,都是中国人,一个穿西装,一个穿马褂,清水见了李富贵,点点头,说:“李先生请坐。”
李富贵脱去鞋子,也盘腿坐下了,清水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周先生,这位是刘先生,这位是李先生。”
穿西装的刘先生和穿马褂的周先生一起说:“李先生好。”
李富贵觉得口干舌燥,张张嘴没说出话,只是赶紧点头。
清水说:“周先生和刘先生都是燕京大学的教授,一等一的人才,我们认识十多年,老朋友了。这位李先生是新朋友,来头也不小,以前是宫里做事的,是跟着皇上的。”
周先生和刘先生惊讶地看看他,李富贵咧嘴笑一笑,说:“不敢,不敢。”
周先生说:“李先生今晚来有事吧,清水先生,你们聊,我们就告退了。”
清水说:“车子在外面,我就不送了。”
周先生和刘先生对李富贵点点头,就出去了。
李富贵见他们走了,心又提了起来。
清水给李富贵倒了杯茶,说:“李先生,请喝茶。”
李富贵拿起来,泯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不好喝,没大叶茶好喝。
清水也喝了一口,说:“李先生,我虽然是日本人,但在中国住了三十多年,也算半个中国人,李先生不要拘束。”
李富贵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不知大佐有什么事儿?”
清水微闭着眼睛,过了一会,说:“鄙人一惯对中国的文化颇有兴趣,李先生原来在宫里做过事,伺候过皇上,我对李先生这样的人很感兴趣。”
李富贵没敢吭气,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清水接着说:“据我所知,李先生进宫的时候要做一种手术?”
手术?李富贵不明白,也没说话。
“李先生是几岁进的宫?”
“十六岁,宣统三年。”
清水点点头,说:“李先生进宫的时候,是做过那种手术吧?”
“大佐,啥叫手术?”
清水一楞,哈哈笑了几声,说:“我的意思是,李先生进宫的时候,曾经被医生或是别的人用刀子割过什么,我不知道贵国管这事叫什么。”
李富贵明白了,这是指的去势那档子事,他的脸有些发红,不明白清水为什么问这个。
“是,是有这么回事,我们管这叫去势。”
“去势?这倒第一次听说。”清水很感兴趣的样子,“李先生,这去势指的就是让人失去生育能力,也就是——不能再找女人了,我说的对不对?”
李富贵的脸更红了,喃喃地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很有特点的文化啊。”清水说,“李先生,据我所知,李先生进宫,也就是去势的那会子,贵国的医学并不发达,我很想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
李富贵楞了一下,说:“法子?没什么法子,就是一刀子下去。”
清水说:“我很想知道,李先生,我很想看看。”
看看?李富贵头嗡的一声,看什么,看下刀子的地方?
“我,我不大明白。”
“李先生,我想看看这一刀是怎么下去的,就象贵国女人裹小脚,我也想看看,这我已经看过了,很奇妙,李先生,你不会拒绝吧?”
李富贵身子开始发抖,说:“大佐先生,我,我····”
清水盯着他,没说话,眼光里突然多了道凶光,李富贵打了个寒战。
李富贵解开了裤子,屋子里猛地多了一股骚味,清水皱着眉头,拿块白手帕捂着嘴,仔细地看着。李富贵头嗡嗡的响,全身抖得想筛糠一样,心里翻来覆去就是几个字:我日你日本人的姥姥。
天亮时李富贵才出了清水的门,他看着院子里的日本人,发出一阵阵的傻笑,没人搭理他,他出了门,雪下得越发大了,顶着雪往家走,走了两个多时辰,到了尽忠胡同口时已经快中午了,李富贵冒着一头汗进了家门,家里坐着一圈人,马三爷一见他就说:“贵子,日本人叫你去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全德死了,昨天夜里被宪兵队打死了。”
李富贵恍惚中说了句:“死了么,好好。”
天保气势汹汹地说:“贵子,你昨天在日本人哪儿,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他妈还是人吗你?”
李富贵傻笑两声,说:“你说咱算人吗?”
荣儿过来摸摸他的脑门,说:“贵子,你没事吧?”
李富贵觉得心里憋得慌,这儿人太多,都看着他,他转身往门外走去,马三爷说:“你要去哪儿?”
“你们甭管,我要出去走走。”说着出了门。
天保在后面大声喊着:“贵子,咱们不算人,是奴才,可咱们做谁的奴才也不能做洋鬼子的奴才啊,贵子,你可是伺候过皇上的人,你别犯糊涂。”
李富贵走到街上,转几个弯,就看见茶庄,四海茶庄的匾有些褪色,冷冷清清的,那面太阳旗不死不活地飘着,李富贵站着半天没动,头上一会就积了一层雪花,看着象老了二十岁,有人在身后叫他:“李掌柜。”
李富贵没听见,还在发呆,那人捅了他一下,说:“李掌柜。”
李富贵一回头,是六子。
“六子,是你。”
“李掌柜,我不想在这儿干了,来和你说一声。”
李富贵心里发酸,说:“六子,怎么了?”
六子说:“没什么,李掌柜,反正我不在这儿做了。”
李富贵头昏昏的,眼前直发黑,说:“六子,咱们十多年容易吗?我可没亏过你。”
六子说:“李掌柜,我还得多谢你,不过我真不想在这做了。”
“为啥,六子?有啥难处你说说。”
“没难处,李掌柜,我就是看那膏药不舒坦。”六子指了指那面太阳旗,“我爹也不让我在这干了,李掌柜,我得走了。”
李富贵也看看那面膏药,喃喃地说:“走吧,走吧。”
六子说:“李掌柜,我也劝您一句,别和日本人太粘呼,这儿好歹是中国的地面,太粘呼了,往后有报应。”
李富贵眼前一黑,就象被人用锤子狠敲了一下,他踉跄了几步,喃喃地说:“我和日本人粘呼?我和日本人粘呼?”他想起出门的时候天保说的那句话:贵子,咱们当谁的奴才也不能当洋鬼子的奴才。“我抄他日本人的祖宗。”李富贵猛地喊出了这句话,冲到茶庄门口,一把扯下了那面太阳旗,一边扯着,一边乱喊着:“我日你的祖宗,我日你姥姥。”太阳旗转眼被撕成了碎片,李富贵往天上一抛,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就象下了场大雪。
过路的人都惊呆了,六子也惊呆了,全都定定地望着他。
青石板的路面上响起了急促的咔咔声,两个日本兵举着刺刀冲过来,一边大喊着“八格。”过来一枪托就把李富贵打倒在地上。
李富贵的眼前出现了两把铮亮的刺刀,正正地对着他的前胸,他突地清醒了,这是干什么,这是要杀我吗?李富贵浑身发抖,说:“你们不能杀我,我哥是你们的人,我伺候过满洲国的皇上,我和清水大佐是朋友,你们不能杀我。”
日本人听不懂他的话,互相看看,同时“呀”的一声,两把刺刀扎进了李富贵的胸膛。
“啊····”李富贵惨叫了一声,用手抓住了刺刀,瞪着日本人说:“我和清水大佐是朋友,朋友···,你们不能杀我,你姥姥的。”
日本人走了,李富贵躺在那儿,黑色的血流了一地,不大功夫结了冰。有人拿了面席子盖在他身上,雪下得越来越大,不一会,来了个拉板车的,把李富贵拉走了,天色灰蒙蒙的,大片的雪飘下来,北京城转眼就变白了,象带上了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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