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心我，还嫌我多余，你们干吗要生下我呢。

　　·最讨厌家长自私，为了传种接代才生孩子，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

　　·有的家长对孩子管卡压，使孩子不堪重负。

　　·有一次不知他怎么无意间问过他爸爸一个有关性知识的问题，他爸爸妈妈在家急得团团转，说孩子完了，想搞女人了。急归急，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如此反抗过父亲，但在这个问题上我并没有让步。父亲说，你报考上师大我也不供你读。我说我考上清华我也不读。

　　受访人：黄洋(北京某师范大学数学系二年级学生)

　　采访人：陈舰平

　　时间：2001年4月11日

　　地址：北京市安贞医院门口附近路边椅

　　采访手记

　　在德胜门北的安贞医院附近，笔者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青年打着一幅“家教服务”的标语站在路边，以期待的目光打量着过往的人流，显然他是在等待着被需要家教服务的家长们聘用。这位青年叫黄洋，北京某师范大学数学系二年级学生，他长得很瘦，面色腊黄，大大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来自陕西杨陵，因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考入清华大学，被家里拒绝提供学费。他是靠他舅舅的资助来到北京上学的。笔者借机与他聊起了有关家长与教育的问题。

　　陈：你是第一次找家教工作吧？

　　黄：不，十次都有了。

　　陈：聘你的人多吗？

　　黄：还行，我去年来北京第一次求聘家教也是在这个地方，站了一天都没有人找我。

　　陈：为什么？

　　黄：(笑)那时我穿得太破，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第二天才有一个姓李的家长聘了我，让我去教他一年级的儿子学英语。

　　陈：你总共辅导过多少个学生了？

　　黄：有七八个吧。

　　陈：辅导他们什么呢？收入还行吧？

　　黄：让辅导初高中数学的比较多，我是数学系的嘛。收入还可以，一个小时三十块到五十块吧。我觉得挺高的了。

　　陈：你的同学像你这样出来求聘家教的多不多？

　　黄：不是很多，一般来说，家庭条件过得去的都不会出来干这个，因为学业其实很紧的，如果想考研究生什么的，根本没有时间来做这个。但家境困难的，只好出来找家教的活儿，这样，可减少家庭的负担。

　　陈：你就是属于家境过不去的那一类人。

　　黄：情况可能更特别一些，我的父母对我(上大学)没有资助，我只能靠自己了。

　　陈：这……怎么回事？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不是家里特困难？

　　黄：不完全是。我父亲是一个卡车司机，母亲在一家工厂工作，还做小本生意，有钱供我上大学。但我们的家庭与别人家都不同。

　　陈：我能理解，像这样的家庭，经济条件不可能很好，但怎么会对你一点资助都没有呢？

　　黄：不光是经济条件的问题，生活环境更糟。我记得自我懂事起，我的父母就不和，几乎天天都要吵吵闹闹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他们只顾吵，把我忽略了，我从小就是听着他们吵架长大的。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劝他们别再吵了，我爸爸对我说，不是因为你这小子，我跟你妈早就离了。我心里难过得很，你们不关心我，还嫌我多余，你们干吗要生下我呢。后来我父亲干脆不回来了，住在县城里，给一个个体户开车。妈妈没多少文化，她只顾自己摆摊，也不管我了。他们开始并不关心我的学习，直到我考入重点初中后，才意识到我对他们来说是有价值的。1998年我家邻居的一个孩子考上了北航，平时从不管我学习的父亲突然对我说，你将来一定要考清华。我问为什么。父亲说，为什么？这你都不知道？我们家不能比那小子考得差。因为邻居家一直与我家有矛盾，两家人几乎连话都不说，邻居家孩子考上北航后无疑给父亲增加了压力，父亲为了争气才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的。我认为他们(父母)是不合格的家长，他们太自私了。

　　陈：你考了清华没有？

　　黄：我没有报考清华，我填的志愿全是师范大学，北京师大、陕西师大、浙江师大、广西师大等，为此事爸爸还打了我。当时我的成绩在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报考清华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可我就是要报师大，因为我喜欢读师大，我的志向就是做教师，而且是数学系教师。我从来没有如此反抗过父亲，但在这个问题上我并没有让步。父亲说，你考上师大我也不供你读。我说我考上清华我也不读。

　　陈：后来你考上师大，你家里人真没有给你学费？

　　黄：一直到我上火车，我爸爸都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我妈妈含着泪给了我五百块钱，其余的费用都是我舅舅帮助我的。

　　陈：你舅舅为什么要帮助你呢？

　　黄：我小时候，舅舅就比较喜欢我，他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小学的教导主任，他非常支持我的志愿，尽管他的收入并不高，但他说他要尽一切的努力供我读完大学。当然，我报考师大的志愿与舅舅从小对我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陈：您最讨厌家长哪一点，欣赏家长哪一点？

　　黄：最讨厌家长自私，为了传种接代才生孩子，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最欣赏家长把孩子当作一个生命的个体，平等对待孩子。

　　陈：你认为你需要什么样的家长？

　　黄：我需要一个关心我成长的家长，就像我的舅舅。我的舅母很早就生病去世了，舅舅一直没有再婚，他一个人带着我的表姐，吃了很多的苦，把表姐培养成才。舅舅是一个沉默的人，话很少，但心极细，尽管只是在小学教书，可读过很多书，心胸和眼界无比开阔，懂得关心子女，表姐前年考上了陕西师大外文系。

　　陈：你舅舅是怎样教育你的表姐的？

　　黄：表姐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母亲，应该说她是一个缺少母爱的人，但从小到大，她都生活得很快乐。舅舅不但给了她父爱，也给了她母爱。舅舅对表姐很宽松，从来没有逼她学习，他甚至对表姐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在家里呆着都行。我奇怪舅舅为什么说这句话。舅舅说，你表姐那么喜欢读书，她读得太苦了，太紧张了，我要让她放松下来，不能再给她任何压力了。舅舅与表姐有正常的沟通，表姐的许多社会知识都是舅舅与她聊天的时候得到的。表姐不仅学习成绩好，社会知识充足，自立能力强。

　　陈：你认为作为父母亲怎么对你才算关心呢？

　　黄：他们要关注我的心灵，尊重我的感情，给我一个成长的环境。要不然，他们生下我干什么？生下我听他们来吵架吗？

　　陈：好的成长环境是指什么？

　　黄：至少不是在一个整天吵吵闹闹的环境里，父母像仇人一般，我就是处于仇恨之中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的人会是一种什么心情，这个你是可以想像的。

　　陈：他们不关心你的生活和感情，关心你的学习吗？

　　黄：我父亲偶然问问我成绩怎样，我说我还行，上游水平。他说，我要是学习再没长进就会把他气死的。

　　陈：如果你遇到挫折，你是否会想到得到家里人的帮助？

　　黄：前面我说了，由于我们家缺少家庭温暖，父母亲与子女之间的感情较别人家淡漠得多，所以一旦我心里有事，或受到挫折，我会特别想寻求家庭的安慰的，但得到的常常可能是另外一种结果。我虽然是学理科的，但是我喜欢文学，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有一篇散文发表在我们陕西的《女友》杂志上，后来《三秦都市报》举办过一次征文赛，我胸有成竹地投了一篇稿子去，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爸，我爸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好像并不看好我。不久，评选结果出来了，获奖文章也登出了，我的征文连发表的机会都不曾有，更别说得奖了，可我觉得我的文章的水准不在获奖者之下，心里很不平衡。那天回到家，我把心中的不服气告诉了爸爸，爸爸说，你好好地读你的书得了，想什么歪心事，乱折腾，获奖能包你考大学？这事情被我舅舅知道了，舅舅首先告诉我说，人生的道路是不平坦的，有很多的事不能遂人愿的，要有承受困难和挫折的勇气和能力，不要因为一件事不成功就气馁。然后分析了我的文章不能选用的几个因素，使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从此我心中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只有到舅舅那里才能得到解决。

　　陈：你得到过父母亲的赞美吗？

　　黄：父母很少赞美我，或者我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他们欣赏的。只有我考入重点中学后，父母才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陈：你认为，家长的赞美对一个人的成长是不是很重要？

　　黄：人总是喜欢受到别人的赞美，能得到父母的赞美更是快乐的。我就是一个渴望受到赞美的人，赞美使我觉得自信，赞美使我感到父母在关注自己的进步，总之赞美能使人奋进。我举一个例子：初二之前，我不喜欢学的就是英语，我总是怕这一门课，每次考试总是不及格。说来也怪，我别的科目都还行，就是这一门通不过。为这个事，老师还找到我的父亲谈。我父亲对我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下次如再考不及格，你就回来帮你妈妈摆摊算了。可是到了下一次，我还是没及格。父亲那天喝醉了酒，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气得没办法，跑到我舅舅那里去。舅舅说，你不要怕，我有一个预感，你再稍下一点功夫，下次一定会通过的，如果通过了，下一学期，你可能就是全班的佼佼者。我问为什么这么说。舅舅说，你学英语并不是学不好，而是有心理障碍，你老觉得学不好，就不愿意去学。他说英语这东西，你只要过了及格这一关，就会有突飞猛进的发展。舅舅的话给了我学习它的勇气。于是在这一门上我多下了一点功夫。果然，下次考试就通过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舅舅，舅舅说，你按我的做，下一学期你会有更大的进步。第二学期我的英语成绩是全班第二名。后来我才知道，舅舅是用激励的方法刺激我的。他的赞美使我获得了好的成绩。

　　陈：你跟你父母顶过嘴吗？

　　黄：为选择进文理科班和高考报考专业时顶过嘴。我进入高中后，学校分文科班和理科班。

　　你想这种事总不能不跟家里商量呀，为了体现对家长的尊重我把我的想法跟父母亲说了，父亲让我选理科，说选文科没什么出息，不是当教师就是写文章。而这正是我希望的，我希望选文科。其实我的文理科都不错，但我更爱好中文。父亲说，你要选文科你就别回来见我。我迫于家里的压力只好改了读理科。后来填大学志愿的时候，父亲不但不让我报考师范类，甚至不让我报考数学系。他的理由是数学家有几个有钱的，为一个什么“锅巴猜想”研究了那么多年，人都累死了，学数学短命呀，没有出头之日，与不上大学一样。在这个事情上我没有屈服家里，才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陈：对于一个合格的家长来说，他的文化水平和对人生的态度哪个更重要？

　　黄：一个合格的家长与他受的教育有一定的关系，一个没有受过良好文化教育的家长看问题难免会有偏差。我的爸爸妈妈文化水平都不高，这使得他们的思想受到很大的局限，看问题没有远见。

　　陈：有的家长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他们的生活阅历很丰富，有悟性，思想并不保守，他们能理解子女，懂得尊重子女，摸索出了教育子女的方式方法，善于处理家长与子女间的冲突。

　　黄：你说得对，我举一个我身边的例子。我有一个同学，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很朴实，对待孩子很平等，从来不让孩子做不愿意做的事，也从不拿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比，更不会讽刺打击孩子。他们没有文化，没有钱，自己不可能辅导孩子，也不可能请家教，他只要求孩子努力读好书。他对孩子的一生只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要做违法的事，快乐地生活；二是尽最大的可能发挥自己的潜力，做个有贡献的人。我的这个同学后来考入了西北大学，现在是学生会的主席。有一次记者采访他，问他一生中对他起作用的是什么人，他说是他的爸爸妈妈。老师给了他知识，而爸爸妈妈给了他学习知识的机会和动力。

　　陈：你做家教也接触不少学生的家长，你怎样看待中国的家庭教育现状？

　　黄：我自做家教以后接触过不少学生家长，总的感觉，中国的家庭教育还是在以配合学校的应试教育为主。曾经有一个家长聘我时说，对你的要求就是让孩子把书上的练习题都会做，你就完成任务了。还有的家长在孩子考试前让我猜考题，猜对了一个给我加一百块。有一个参加高考的孩子家长居然让我猜高考试题，猜中了一条给我一千块。

　　陈：他们不是请的家教，而是请了一个占卦的老先生。

　　黄：学校非常重视升学率，在这一点上，学校和家长是一样的。但是他们的出发点有些不一样，学校是为了学校的声誉，而家长则是为了孩子和家庭的前途和声誉，两者不谋而合。但它们都忽视了孩子的心灵世界，忽视了孩子其他方面的发展，把孩子当作一个教育的容具，只要孩子读到了大学，就万事大吉了。你见过专门请家教来对孩子进行思维训练的家长吗？你见过有家长请一个体育老师做家教的吗？

　　陈：请体育老师做家教，除非孩子准备考体育院校。

　　黄：所以家庭教育还是很功利性的，但家庭教育的方法又普遍落后于学校。主要表现在对孩子采取简单粗暴的方法，没有把孩子当成一个生命的个体。有的家长对孩子不闻不问，有的家长对孩子管卡压，使孩子不堪重负。

　　陈：我想问你一个看似与家长无关的问题，这是我想做的调查。

　　黄：话匣子打开了，你尽管说吧。

　　陈：你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了，成年人了，你的性知识和性卫生，是您同性别的家长告诉你的还是老师告诉你的？

　　黄：像我们这种家庭的父母怎么会告诉我这种知识？初中的时候学校讲生理课，老师含含糊糊讲了一些，主要是让学生自习。在我们那里，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都认为性知识是无师自通的，长大了自然而然就懂了，不必像讲数理化一样讲深讲透。我当时听生理课听得一脑子浆糊，可也不敢把疑问说给父母听，只好同学之间相互讨论。同学间讨论起来可热闹了，整个儿一个胡说八道。

　　陈：其实性知识也是一种科学知识，中学生也应该了解，为什么许多家长羞于讲这些呢？

　　黄：以我看，这是中国特色的教育，一是家长生怕孩子了解早了会想入非非，误入歧途，影响学习；二是家长的思想比较保守，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对孩子讲清楚这个知识。

　　陈：如果孩子对性充满好奇心反而会影响他们的学习。

　　黄：我在做家教时，有一个初三的学生第一次遗精了，很害怕，又不敢问他的父母，便问我有没有过这种现象，会不会死。我用我有限的性知识讲给他听，被他父亲知道了，他父亲对我说，你怎么跑来给孩子讲这个呢，如果孩子出了问题你逃不了。第二天就给我结了钱，让我别来了。你说，这样的家长怎么可能给孩子真正的关爱？

　　陈：据说美国的性教育从孩子上小学前就开始了，人家认为，性知识是孩子必须了解的一门科学，而且越早教育越好。

　　黄：我听我的一个同学说，他上大学前在高二时，他在客厅里做作业，他爸爸妈妈则在房间里关着门看“毛片”，声音在客厅里听得清清楚，毫不忌讳，可爸爸妈妈从来也没给他讲过性知识。有一次不知他怎么无意间问过他爸爸一个什么有关性知识的问题，他爸爸妈妈在家急得团团转，说孩子完了，想搞女人了。急归急，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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