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的脾气都不好，我要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们非打我一顿，认为我有杀他们的心理。

　　·父母的逼迫使我感到我就是为父母而学，为了讨他们的欢心，为了不让他们骂，为了少受刺激。

　　·我想，在全国，徐力可能只有一个，但像徐力他妈妈这样的人可能有无数个。我的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人，我越看越像。

　　·一个家长预言某些孩子将会出现特殊的好行为时，这些学生便将展示家长所预言的才华；反之，家长如果预言孩子是难雕的朽木，孩子的表现必将腐朽不堪。

　　受访人：程杰(临江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

　　采访人：陈舰平 安慧

　　时间：2001年4月6日下午四点钟

　　地址：临江中学操场

　　采访手记

　　采访临江中学二年级学生程杰(化名)时，我们的话匣子开始总是打不开。笔者发现这是一个有着一定程度的心理障碍的学生。笔者问他是不是喜欢他的爸爸妈妈，他笑而不答。笔者又问他是不是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心中有一种压抑感？他才勉强点点头。程杰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前一段时间被广泛报道的徐力事件。徐力是一位17岁的少年，由于母亲总是逼着他学习，学习，最后导致徐力压力过大把母亲杀了，走上了犯罪的道理。我们的话题是从徐力开始的。

　　安：你听说过徐力事件吗？

　　程：知道。

　　陈：你怎样看待这样的事？

　　程：徐力做得肯定不对，他是悲哀的，我只是同情他。我想，在全国，徐力可能只有一个，但像徐力他妈妈这样的人可能有无数个。我的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人，我越看越像。那天中央电视台播放徐力事件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把我叫来看电视，让我接受教育，他们边看电视边骂徐力是孽种，是不孝之子等，说这样的孩子是神经病，该杀该杀。我就在想，他们让我来接受教育，可是他们自己怎么不从中接受教育呢？

　　安：你这样的话有没有跟父母说？

　　程：我怎么敢这么说，我们家对我管得很严，爸爸妈妈的脾气都不好，我要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们非打我一顿，认为我有杀他们的心理。

　　安：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程，爸爸是开出租车的，妈妈原来在一个纺织厂工作，下岗后在街上开了一个店，卖服装。

　　安：你的爸爸妈妈对你有哪些要求呢？

　　程：希望我什么都听他们的，在家在外都要规规矩矩，不要多说话，学习要好。如果稍不如他们的意，就对我进行惩罚，讽刺挖苦，抽耳光，什么都来了。

　　安：你最受不了什么样的惩罚？

　　程：把我跟别的同学比，然后对我进行讽刺，说你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说你将来定是个要饭的命，用这样的话来刺激我，我是最受不了的。家长对孩子要求严格倒也没有错，孩子学坏，或考不上大学，前途就毁了，但你处处都管着我，逼我，打骂我，能让我服气吗？我整天心情不好，想学也学不好。

　　陈：前些日子，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句话，说：现代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大，而孩子生活的空间却越来越小；房屋的空间越来越大，而孩子心灵的空间越来越小；外界的压力越来越大，而孩子内心的动力越来越小。你认为这样的说法是事实吗？

　　程：我觉得这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情况。

　　陈：你认为父母应该怎样对待你，才有利于你的成长？

　　程：你说首先人对人总得像人一样看待吧。

　　安(惊讶)：怎么能说他们不像人一样对待你呢？

　　程：人有发言权，我没有发言权呀。我想我应该也有发言权，即使说得不对，也要让我说出来，然后你可以批评，指出我哪里说得不对，应该怎么做，而不是一味地把他们的思想强加于我，不管我接受不接受。爸爸妈妈的问题就是家长意志，对我没有任何沟通。由于没有沟通，我就会感到压抑，没有任何欢乐。我讨厌我的家，我有时真不想再回到这里看他们的脸色。我时时想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爱我？

　　安：他们的方法不一定正确，但他们肯定是爱你的。

　　程：可我觉得爸爸妈妈并不真的爱我，不喜欢我。我不记得他们赞扬过我什么，好像我长这么大都是做的不及格的事，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们感到高兴的。如果我考了70分，他们会说你怎么只考70分，如果我考了80分，他们同样会说你怎么只考80分。

　　陈：你觉得赞扬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很重要吗？

　　程：当然。徐力的妈妈有一次生病了，徐力在家搬煤气罐，他还得到了妈妈的表扬。这可能是徐力惟一一次得到妈妈的表扬，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人。谁不喜欢被人夸，被人夸了，自己会更加努力，会设法做得更好。只可惜以后徐力的妈妈再也没有夸过他。

　　安：我也曾听到有一种说法，说：一个家长预言某些孩子将会出现特殊的好行为时，这些学生便将展示家长所预言的才华；反之，家长如果预言孩子是难雕的朽木，孩子的表现必将腐朽不堪。但是令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的父母总是看不到你的成绩呢？程：他们的想法是，我如果做得好是应该的，不值得夸，夸了说不定还要骄傲，会不听他们的话。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我的心理感受。还有一点，我认为做得好，但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还应该做得更好。

　　陈：你希望在哪些方面得到家长的帮助？

　　程：我只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个快乐的家庭空间。

　　陈：在你的同学中，有没有哪一位家长在孩子的教育方面做得比较好的？

　　程：我很羡慕我们班的曹宇，他是个快乐的人，他的爸爸妈妈很尊重他，什么事儿都平等商量。平时他的爸爸妈妈不太管他，但每周他们家都开家庭会，正儿八经的，一家三口轮流主持会议，每次会议他的妈妈都做记录，在这个会上，曹宇先汇报一周来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有什么心得，有什么困难，曹宇可以在会上向他的爸爸妈妈提意见，他的爸爸妈妈也向曹宇提要求，提出曹宇的问题，商讨解决的办法。有时他们之间还会发生争执。民主极了。有一次曹宇的爸爸到学校的家长会上做介绍，许多家长羡慕极了。我爸爸也去了，回来后对我说，知识分子就是麻烦，搞什么形式主义，动不动就是开会，对小孩子也要开会，看这曹宇用不了多久就会骑到他爸爸妈妈的头上。

　　陈：曹宇的学习成绩好吗？

　　程：那还用说，他是我们的班长，学习好着呢，什么题都难不倒他。据说，曹宇放学回家，不是先做作业，而是先看报纸，他爸爸的那些报纸五花八门，他要看一个小时。他不光是学习成绩好，老师说他知识面广，表达能力、组织能力、动手能力也强着呢。

　　陈：你们班的同学中像曹宇父亲这样的家长多吗？

　　程：原来不多，曹宇的爸爸去学校作介绍后，很多同学的家长仿效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恢复原样。

　　陈：为什么？

　　程：他们觉得很不习惯，在家里还开什么会？有什么事就说呗，直来直去的多好。有一个叫凌凌的同学家里只开了一次会就发誓再也不开会了，因为一家正儿八经地坐下来开会时觉得特别别扭，大家都不说话了，最后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会就这样开完了。有的家里给孩子空隙后，发现孩子的成绩往下直掉，大骂曹宇的爸爸妈妈。我想是因为他们机械地模仿造成的，他们可能认为，一家人坐下来，开一次会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并没有真正理解曹宇家长的做法。

　　陈：如果你的爸爸妈妈照曹宇的家长那样做，你认为能解除你心中的压抑和苦闷吗？

　　程：我们家不会这样做的，他们不能理解怎么可能对孩子采取这样的办法，他们认为这种方法不实惠。

　　陈：你的成绩好吗？

　　程：(挠挠头)一般得很。

　　陈：你对学习有兴趣吗？

　　程：……

　　陈：你有没有考虑为什么要学习？为谁学？

　　程：我知道学习不好将来就没有前途，所以知道学习的重要。要说为谁而学，既为自己也为父母。

　　陈：为什么说是为父母而学呢？你学的东西是你自己的呀！

　　程：这话不错。如果为自己，父母干吗要那样逼着我呢？父母的逼迫使我感到我就是为父母而学，为了讨他们的欢心，为了不让他们骂，为了少受刺激。

　　陈：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你的成绩是班上第一名，你的爸爸妈妈会不会夸你，从此对你另眼相看。

　　程：我没有考过第一名，但是我在三年级的时候考过班级前第三名，因为我的成绩历来总是在二十名后，一下子跳到第三名是一个大的进步。你猜爸爸对我怎么说？他说，看来你这小子呀不抓是不行，我和你妈抓了你一下，成绩就上来了。他们认为找到了抓我成绩的好办法，从此对我加压力，除了让我读书做作业，什么都不肯我干。这倒好，下一次考试，我又回到了二十几名的位置。妈妈说我比驴还蠢，爸爸则说：我就知道你在做作业时是磨洋工装给老子看的，将来你考不上大学你就只能去死。

　　陈：你知道韩寒吗？

　　程：写《三重门》的？我知道。

　　陈：你怎样看待韩寒的成功？

　　程：我不认为韩寒是一个天才，他的成功除了自己的辛勤努力外，父母给了他自由选择道路的机会。如果不是韩寒父母开明，尊重他的选择，就不会有现在的韩寒了，只是一个严重偏科的，甚至连大学都考不上的默默无闻的中学生。

　　陈：你想不想也成为韩寒一样的人？

　　程：这辈子不可能，我没有韩寒这样幸运。

　　陈：你想过你将来干什么吗？

　　程：将来能干什么就干什么罢，我怎么说得好，如果真的没有大学上，

　　我可能真会去死，我不死，我家里人都会让我去死。

　　陈：别想这么严重，想这么坏。很多人很小的时候，都有了理想，将来是做教授，还是做工程师，尽管不现实，但都有一个目标。你为什么没有？你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个问题？

　　程：没有，他们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后自己去奔去，不要再给他们增加什么负担了。我的外婆曾经对我说，好好学习，将来当个局长处长什么的也风光风光。

　　陈：你觉得你外婆的想法正不正确？

　　程：他们都是为自己想，因为我们祖上没有当官的，上大学的也不多。我只知道我有一个舅舅是个大学生，学历史的，在云南一个研究所搞考古工作，他在那边早已成家，很少回来，有时到北京开会来看看我外婆。我外婆，还有我爸爸妈妈都认为舅舅尽管上了大学，却干的没出息的工作。因此我外婆口口声声要我将来当个什么官。其实外婆比我爸爸妈妈还不了解我。她的这种观点本身就不对，很封建。为什么一定要当官？当官才有出息吗？再说，我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即使当官也当不出什么好官。我觉得我将来要是能像舅舅一样，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

　　陈：如果你受到挫折，你的父母会为您做些什么？

　　程：受到挫折还能指望什么？自己扛呗。父母不笑话你就不错了，他们不可能安慰和帮助你什么。有一次我参加学校的运动会，60米短跑我在小组得了第二名，可比另一小组的第一名跑得还快，可老师只选跑小组第一名的到区里去参加运动会，把我刷下来了。我认为这样不公平，心里很不平衡。回到家后，我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妈妈，他们并没有安慰我，或者为我叫屈。我爸爸说，让你去参加区里运动会又怎么样？你在区里得了第一名又怎样？又不是参加奥运会。我很失望，心里就是不服气。哪知道我爸爸看到我生气的样子，比我还生气。他责备我说：我没有看到你为学习这样认真过，你要是在学习方面有这种上进心就好了。从此我再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也不会对我家里人说了。陈：你认为，家庭对你的教育和社会给你的教育矛盾吗？矛盾在什么地方？

　　程：我知道在现在的社会，各方面素质都很好的人才能站得住脚，不光要求人有文化，有学历，还要求能实际解决问题。社会越来越注重实际水平了，越来越注重全面发展了。而学校里、家庭里只要求考试考得好。上大学是惟一目标，好像只要上了大学，将来做强盗都不管。我认为这就是矛盾的地方。

　　陈：你认为你会偏重哪一个方面的教育？

　　程：我？我能怎么样？我不能独立，吃爸爸妈妈的饭，还能不听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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