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大的框子，让我自由发挥。

　　·我不喜欢家长在背后说三道四，整天嚷着做作业、复习功课。我越听越烦。

　　·我说我爸爸就是外强中干，对外面人实行民主，对家里人实行专政。

　　·我不很快乐，也不很聪明。不快乐是家长给的，聪明有自己的一半，家长的一半。

　　·爸爸受到的传统教育思想影响很重，就是应试教育，他只关心我考了多少分，不关心我到底身心发展得怎么样，实际能力到底怎么样。

　　受访人：王悦悦(武汉市第九中学初一学生)

　　采访人：陈舰平

　　时间：1999年7月4日

　　地址：武汉市解放公园

　　采访手记

　　这是笔者1999年7月去武汉参加珞珈青年文学研讨会时的谈话记录。当时会议特邀学生代表、武汉市第九中学初一学生王悦悦在会上朗诵了上海诗人王小龙的早期作品《父亲》，王悦悦情真意切的朗诵引起了与会者的共鸣。王悦悦当年14岁，学习成绩不错，还喜爱诗歌。会后，笔者与他有过一次单独的接触，我们在解放公园游览时进行了这次无拘束的谈话，由于某些值得思考的东西，事后即作了记录。

　　陈：我看到你在朗诵王小龙的《父亲》时，眼里噙着泪水，看来你是真的被作品打动了。

　　王：《父亲》这首诗我是在一本现代诗歌选集里看到的，当时我们班要搞一个诗歌朗诵会，我本来想朗诵一首我自己写的小诗，可我写了几天都写不好，只好找别人的作品来朗诵，我翻了很多的诗歌集，最后选定了这首《父亲》，我在班上的朗诵会上朗诵时，许多同学都流泪了。

　　陈：你喜欢文学，有没有将来做作家的打算？

　　王：我没有做专业作家的想法，我想做一名大学老师。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问过我将来干什么，我说我想当老师。妈妈没有反对我的理想，尽管她更希望我能做医生。爸爸却认为我的目标太小了，他曾在我面前表露过他希望我能干一番大事。他说的大事是指自己开一个大公司什么的，或者……我知道我爸爸脑子里有一个思想，就是希望我能高人一等，为他争气。我心想，就爸爸这样教育我，我能做一个老师不错了。其实现在谈理想稍早了一点，但我真想当一个老师，最好是一个大学教授，人家称我教授。

　　陈：你会顺从你的父母给你划定的理想职业吗？

　　王：我想我不会完全顺着他们的思想转。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再说，我今天可以是这个理想，等我上大学的时候，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想法了。我想按照我的想法去选择我喜欢的工作。

　　陈：您认为你的爸爸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喜欢他们吗？

　　王：要说我的爸爸呀(笑)，他真是个很霸道的人，至少对我是这样。而妈妈跟爸爸不同，她比较理解我。但我的爸爸不坏，他的脾气倔了点，我并不恨他，不过我更喜欢妈妈。

　　陈：你爸爸怎么个霸道法？

　　王：爸爸只希望我读书读得好，但对我并不真正了解。他看到我做作业就高兴，看到我玩就绷着脸了。有时我根本没有作业，有时作业在学校里就做好了，可回到家，不管三七二十一，爸爸就盯着我做作业。有一个星期天，我约好了同学去黄鹤楼玩。我告诉了爸爸妈妈，妈妈同意了，可爸爸很蛮横地说，你在家把作业做完了再去。我说作业昨晚上就做完了。你猜我爸爸怎么说？他说你不能把下礼拜的课预习预习呀？这什么话？还有完没完？我成了做作业的机器了。

　　陈：你不能理解爸爸为什么对你的学业抓得那么紧？

　　王：我听妈妈说过，爸爸年轻的时候，书读得不是太好，连大学都没有考上，后来在夜校读了一年，爸爸总是希望我能争气，读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其实爸爸也多次当着我的面要我争气。我想我会争气的，我从来不拖作业，老师讲的课我也得听懂，我觉得我做得可以了。我想爸爸让我争气的意思是让我做一个神童。老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神童，不可能一口吞下一个大饼。可我爸爸好像不太明白这一点。

　　陈：你觉得爸爸应怎样对待你的学习才是正确的呢？

　　王(挠了挠头)：给我一个大的框子，让我自由发挥。比如说，要求你必须理解老师所讲的问题，不允许半懂半不懂的，作业及时完成，自觉行动，不要老师和家长督促。爸爸妈妈给了我这样大的框框后，我就明白了我应该怎么做。妈妈评价我是一个自觉的孩子。我喜欢这样的评价。我不喜欢家长在背后说三道四，整天嚷着做作业，复习功课。我越听越烦。有一段时间，爸爸在背后唠叨时我真想什么都不做了。

　　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王：我觉得烦了，特别是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自信了。

　　陈：你觉得自信心对一个学生是不是很重要？

　　王：当然。有一个学期，我的总分在班上名列第三名，爸爸很高兴，对我说，有种，希望你天天都有进步。我觉得挺骄傲的。可是开学第一天，爸爸又唠叨起来，几乎一放学回来就叮嘱我做好作业。我对爸爸说，你的儿子又不是傻子。为这事爸爸差点跟我急，说我太狂。

　　陈：你爸爸就没有让你欣赏的地方？

　　王：当然不是，我爸爸其实人很呆，他在外面做生意由于太相信朋友，被人骗了好几次。被人骗了，也不是那么生气的，总是说算了算了。我听见爸爸的好几个朋友评价爸爸义气，称他大哥什么的，我喜欢人家这么说他。

　　陈：妈妈在教育问题上与爸爸有什么不同？

　　王：别的同学家中是妈妈唠叨，我们家恰恰相反，是爸爸唠叨。妈妈对我比较宽松，也可以说比较信任，她看到我玩时，就知道我的作业写完了，不像爸爸明明知道却总要重复那句话。妈妈与爸爸的不同还表现在她的心是很细的，我有微小的变化她都能看得出来。有一次我在学校里被老师批评了，很生气，因为那天上课时我后面的同学在下面讲话，老师非说是我交头接耳，我觉得很委屈，我没有得到老师允许就站来大声说，老师，你批评错了，我没有讲话。可老师还是批评了我。尽管我心里不痛快，但我回家还是有意瞒着妈妈，妈妈看出来了，问我在学校里有没有犯什么事。我说没有啊。妈妈说，你心里的那点事我还瞅不出来？瞧我妈，神着呢？我把在学校里的事跟妈妈说了，妈妈耐心地告诉我下次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处理。要是我爸爸可就不是这样了，他首先会用质问的口气训我，然后肯定会说，老师怎么不看错别的同学呢？在教育观点上，爸爸妈妈的想法不尽一致，爸爸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个很有出息的人，能上名牌大学。而妈妈也希望我有出息，但不一定非要考名牌大学，她希望尽我的努力做到最好。

　　陈：那你在家庭中是受爸爸的影响大还是受母亲的影响大？

　　王：我受妈妈的影响大得多，我的性格随我妈妈。可能是妈妈是护士的缘故，她的方式方法比较能让我接受。我从小就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爸爸当时在长春，我上幼儿园时，爸爸才调回来。我上学前知道的童话故事都是妈妈教的，爸爸只给我买玩具，他很舍得买。但很少跟我玩，我觉得妈妈对我各方面关心得多一些。

　　陈：你希望在哪些方面得到家长的帮助？

　　王：这个问题……我觉得我需要爸爸妈妈帮助的地方太多了。

　　陈：你是不是没有自信心？

　　王：(笑)我觉得我还没能力独立，除了学习，我吃穿都需要他们花钱。

　　陈：你的学习为什么不要家里人帮助？

　　王：(笑)我还行。我知道我还行。(笑)要是像爸爸那样帮助我可能就不行了。

　　陈：你敢不敢向你爸爸妈妈提意见？

　　王：我敢，可是我向我爸爸提意见总是白搭，爸爸不听啊。我向妈妈提意见还行，妈妈还算听着。

　　陈：你都提了什么意见？

　　王：因为爸爸对我有一种不信任感，有时他问我在学校里的学习情况，我说我还行，在班上前几名吧，他不太相信，偷偷去老师和同学那里打听。有时我的作业明明做完了，他总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总是欺骗着他，于是我向他提意见了。我说，爸爸，你能不能不用这种霸权的眼神看着我，你相信你的儿子好不好？爸爸一听，一个劲儿地乐，可事后又忘了，给我来老一套。我说我爸爸就是外强中干，对外面人实行民主，对家里人实行专政。(笑)因为我爸爸做生意亏在朋友手上亏得莫名其妙，回到家看我这个并不欺骗他的小小儿子像看鬼似的。

　　陈：你有没有受到了家长的惩罚？

　　王：惩罚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要是我犯了错，妈妈就让我到我的房间里反省反省，而爸爸的惩罚方法比较奇特，就是要我把写完的作业反复做10遍，有时还会用脚踢我的屁股。陈：你怎样看待家长惩罚孩子的问题？

　　王：我想惩罚只能让他们(家长)暂时出出气，或者是让他们显示出(家长的)威风，但并不能让人心服口服。有一次我在学校里和同学争吵，爸爸也不问到底是什么回事，不问谁对谁错，首先让我承认和同学吵架是错的，然后又罚我重复做作业。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做烂了的作业再重复做了五遍。最后事情也没有解决，我和那位同学还结了仇。这样的惩罚有什么效果？

　　陈：如果你做错了事，家长不惩罚还会采取别的什么办法呢？

　　王：说服我呀，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是错的，应该怎么做。

　　陈：你不觉得有的孩子不惩罚是不行的，不惩罚他就不会改正？

　　王：你举个例子我听听。

　　陈：比如一个调皮的孩子他在学校里欺负同学，老师家长好心跟他说，让他别欺负人，他就是不听，甚至认为老师家长也怕他，他会更加欺负同学。这样的同学如果不好好惩罚一下他会更加放肆。

　　王：如果你不能说服他，你不能使他真正认识到欺负人的不是，除非把他的腿打断，他不能走路了，或者把他的手打折，让他不能打了人，要不，他还是改不了。或者暂时他不会再去欺负同学，但用不了多久，他还会这样的。

　　陈：怎样才能做到有效地说服呢？

　　王：我不是大人。但我认为，大人应该了解那个同学为什么要欺负人？因为人做什么事都应该有目的的，他这样做是出于什么，有的是好表现，有的是虚荣心，有的是因为他曾经被人欺负过而报复。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陈：您觉得你哪个同学的家长的教育方法是比较好？

　　王：我们班陈琪的爸爸是我喜欢的。陈琪的爸爸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对陈琪很放得开，很民主。陈琪在家可以畅所欲言，说话做事只要有一句正确的，都能得到肯定。陈琪放学回家不必做作业，晚上可以看电视，可以打电脑游戏。陈琪从来没有我这样的烦恼。

　　陈：那陈琪的学习成绩怎样呢？

　　王：他的成绩总是保持在中上游，从不冒尖，也从不落后。但老师认为他是全班最聪明的，说他的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全班无人能比。

　　陈：你羡慕陈琪什么呢？

　　王：快乐和聪明。

　　陈：你不快乐，也不聪明吗？你认为不快乐和不聪明都是家长给的吗？

　　王：我不很快乐，也不很聪明。不快乐是家长给的，聪明有自己的一半，家长的一半。

　　陈：为什么这么说？

　　王：我觉得每个孩子都应该有自由，有自由才会快乐，可是家长给你的自由总是极为有限的，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自由都受到限制，将来学习紧张了，可就甭提了。一个人聪明不聪明与家长也有关系，陈琪的考试成绩只要有70分，他爸爸妈妈就不怪他，人家要求的是孩子的真聪明，真聪明是不一定考得出来的。他爸爸从小就注意开发他的反应能力，为什么让他玩游戏，就是有意培养他大脑的反应能力和手脑协调能力。光是死做作业有什么用？

　　陈：您是不是认为家长在某些方面阻碍了你健康成长？

　　王：我现在还没权利指责我的爸爸妈妈，但我认为，爸爸受到的传统教育思想影响很重，就是应试教育，他只关心我考了多少分，不关心我到底身心发展得怎么样，实际能力到底怎么样。妈妈对我比较宽松，但也仅此而已。如果我思维能力、动手能力进步了，成绩不好，她同样不会放过我的。他们都够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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