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我的孩子为了学历弄得一身是病，我希望他轻松一点，快乐一点，人寿命也长。

　　·好的教育应该是培养了多少有用的人，合格的人。

　　·我讲合格的人，就是爷们堂堂正正的活，不害人，不做违法的事，硬当当的。

　　·北京职校多，高校多，培训班铺天盖地，要学什么不好学？非考个七荤八素上名牌大学不可？

　　·人嘛，应该是自由的。哪能只有一种活法？

　　受访人：刘志强(北京市某汽车出租车公司加盟车主、的哥)

　　采访人：陈舰平

　　采访手记

　　2001年7月26日，我出去采访时，就是坐的刘志强司机的出租车。刘师傅今年44岁，他像很多北京人一样，热情开朗，嘴皮子利索，特能侃，对教育问题也毫不含糊。笔者在出租车上对他进行了短暂的采访。

　　陈：刘师傅，你驾车的技术很熟练，开车很多年了吧？挺溜的。

　　刘：十几年了。

　　陈：一手好活磨出来也不容易。

　　刘：什么好活？现在的司机满天飞。不过话说回来，司机虽然辛苦但还有人争着干，前几天还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把车转给他，我对他说，这是我的饭碗，转给你，我吃什么？我儿子吃什么？

　　陈：你孩子多大了？

　　刘：16了，读高一，可是我的一块心病。

　　陈：你愁什么呢？他读书不好？

　　刘：书读得还真不错，正因为读得不错，老师要把他作为重点的重点来培养，星期天都不休息，老师要对他进行补习，快把他压死了。

　　陈：老师会如此看中他，这对一些学生和家长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

　　刘：我可不希望这样，孩子的承受能力如果到了极限，他会垮下来的，我的孩子从小身体不好，又瘦小，像柴棍似的，我担心他受不了，没上大学就折磨死了。

　　陈：有的家长巴不得压孩子，似乎越压越有出息的保证。你倒是一个特别的家长。

　　刘：我看到我的孩子每天回来脸上都没有笑容，我就对他说：如觉读书特别累，那就别上了，回来帮我开车(笑)。这当然是爷儿俩说笑，逗他乐呢。但话说回来，孩子念书如真觉得特别累，念不动了，那就别念了，回来开车也好。这世上，有人适合干这个，有人适合干那个。你是作家，你也许这辈子就适合这个。你开车就不一定开得比我好。我一听车的机器响，就知它那儿不舒服。油路，火花塞，汽缸，活塞，汽化器……这些，跟自己身体一样，倍儿熟。那儿痛，那儿伤，你自己肯定知道。那车感，手感，速度感与车体的流线型方位感，门儿清。我就缺钱，否则玩飙车，我说不定就参加什么方程式拉力赛了。

　　陈：如果这样你就是大明星了，柯受良似的。

　　刘：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一个合格的人。开车的也是人。发达国家也还有开车的，还没到无人驾驶这一步嘛。既然社会需要，那开车也没什么丢人的。如果孩子跟我开车，自食其力，堂堂正正做人，谁敢小瞧了？

　　陈：是啊，你说得有理。

　　刘：当然，开车与开车不一样。这也有一个素质问题，也要有一定文化才行。否则，连生意也没法做。这不？申奥成功了，我们也要求学英语了。我是说，你可以开车，但学习、掌握知识与文化，这不能丢。你可能与个性有关，学不了那么多，但只要有这个心，慢慢来，不断提高自己的水平。我没事，买一份报纸，看看。长知识，长见识。有时晚上开车，等生意，就带一本书看。人家看武侠的、言情的，我看我儿子初中时的课外读物书——《少儿百科知识》。诺，就这一本。我放一塑料袋里撂这包里。嘿，也挺来劲。跟同伴吹起来，把人家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你还是一个知识型的哥。这是不是跟你小时父母的家教有关？他们要你多念书？

　　刘：我小的时候倒是没有这种学习压力。我懂事的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那时家庭教育比较单一，就是别在外面惹是生非，别打架，别偷东西，别说反动话。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我跟着父亲过，由于我特调皮，父亲总是担心我这方面出问题。

　　陈：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采用什么教育方法？

　　刘：我父亲是一个厂里的车间主任，老实巴交的，可是脾气很暴躁，可能是婚姻变化的缘故，心情很不好，每天回来喝很多的酒，抽烟，天坛牌的，前门牌的。我当时才十来岁，就偷抽爸爸的烟，为这个事挨了父亲的打，我记得父亲是脱下鞋抽我的，打得很厉害，我叫得邻居都听见了。大院里的王大妈在门口大喊：这样打会把孩子打死的。父亲非让我认错，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实在受不了才认了错。父亲看到我的背上起了一道道的伤痕自己也哭起来。那时的学习气氛也不浓，父亲基本不问这码子事，成绩单拿到家，几乎每个孩子回来都能通得过。

　　陈：那个时候家长打孩子很普遍，好像不打孩子就不是好家长。

　　刘：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高中毕业后我到大兴插队去了，在生产队里，我们打架把生产队里的一块西瓜地给砸烂了，队长告诉了我的父亲，父亲觉得丢人，到队里把我关在房里给了我一耳光，还说要废了我的一条腿。那个时候家家都打孩子，没什么奇怪的，父子之间几乎没什么沟通，不时兴这个，谁家管教严谁家光荣。我弟弟也经常挨揍，但弟弟比我识相，会耍嘴皮子，因此少挨了不少揍。

　　陈：你记恨你的父亲吗？你觉得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

　　刘：老实讲，我不喜欢父亲的那个粗暴的脾气，但父亲也很孤独，家庭负担也不轻，心情一直抑郁。我认为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他没有方式方法，也没有多少文化，对孩子太过粗暴，使得我性格也挺可怕的。我的母亲更甭提了，我弟弟七岁的时候，她就跟一个外地人跑了，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感情。

　　陈：你对现在的教育现状有什么看法？

　　刘：现在大家都在提倡素质教育，这没有错。但实际上，学校里还是以智力教育为主。这也难怪学校，你学校教学质量上不去，升学率低，谁还相信你？校长不高兴，家长也不乐意，孩子肯定也不乐意。我想，这就是中国的国情，没有办法。整个社会用人机制就是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有能力的若学历低就没人用。所以现在的孩子都是奔着学历来的，有了高学历，能力差点，照样挺得住。但我不愿我的孩子为了学历弄得一身是病，我希望他轻松一点，快乐一点，人寿命也长。我一个亲戚家里很富有，但生活不幸福，他不开心，很压抑，老说，生活没多大意思。最后肝癌，死了。有钱有什么用？说来还是头一批考上大学的老三届呢，念到硕士，文化够高的吧。但不开心，压抑，这比黄曲霉素生长癌细胞还来得快。那亲戚也特别瘦，跟我孩子一样。所以我担心这个。一个人死时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小，只有五十七斤，那多可怕？另外一点，我认为整个社会都要来配合教育，如果社会都注重实际能力，那么学校教育才会在素质教育上向前迈一大步。

　　陈：你认为北京人的家庭教育有什么弊端没有？

　　刘：家庭教育，各家有各家的情况。据我了解，北京人对孩子教育有两个方面的特点，一是想让孩子出国，二是想让孩子将来谋个一官半职的，真正想让孩子将来有创造性发明的少。这就导致了北京人对孩子的实际能力的培养忽视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心里很明白，孩子读不到好的大学，最多不出国，也是在北京，差不到哪儿去。北京家长的心理优势其实坏了孩子。现在全国闹翻了天的北京孩子与外地孩子高考录取线不公平的事儿，其实对咱北京孩子并不好。好像咱北京人成了爱占小便宜的人。今年咱的分数线，好像比最高的山东少200多分，北京孩子能上北大清华的分，放在别人那儿可能上个普通大学都不行，确实有些不平等。这样以来，咱北京的孩子今后可能更不好好学了。其实他们低分上了大学，说不定还要受外地同学的歧视呢？而且可能上学后赶不上大家，有什么好？

　　陈：刘师傅你到挺明白，不愧是北京的哥，水平就是不一样。那你认为好的教育应该是怎样的呢？

　　刘：教育的目的就是培养合格的人。现在宣传的都是什么清华才子，高考状元，文艺童星。这部分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是普通人。那如果这些人是成功者，其余的就都是失败的人生啦？这种教育观念有偏差。毛主席批过。工农兵学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当一个工人，当一个士兵，当一个农民也光荣啊。但现在人的眼光有问题。看人只看到成功人士了。一是当官的，官越大越好，二是经商的，财越发越大越好。其实那批人，刨去袁隆平这样科学家致富的，那些亿万富翁，来路大多有些不正。咱不稀罕这个。说不定反贪局下批名单就有这些人的大名。《焦点访谈》厦门远华案，500多人，500多亿，在没暴露之前，这批人也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吧？因此，我觉得问题出在宣传上，是你们这些作家、记者把风气吹坏了。好的教育应该是培养了多少有用的人，合格的人。深圳，工具钳工的高级技师“身价”每月薪水最高可达6600元，而应届硕士研究生的最高“身价”为月薪5900元。技术工人比硕士值钱。这就是有用的人。一个农民如果能把一亩田的经济作物产值创造出一个卫星数字来，那也是有用的人。这是往极端处说。往小的说，没让土地荒着的人，他有用没用？一个缝纫工，像我奶奶这样的，干了四十多年才退，有用没用？当年志愿军支援朝鲜，我奶奶缝苏式棉军衣速度快，被评为劳模，戴大红花被周总理接见过，和“红色资本家”荣毅仁、解放军妈妈戎冠秀一起上过天安门啦。那会儿多光荣？我奶奶这样的人，能说没用？

　　陈：这样的人太有用了。社会分工不同，哪一行也少不了。只有工程师没有工人，工程师的一切也只是纸上蓝图而已。即使袁隆平发明了好稻种，也要一个个人去种。都不种田，十三亿人都喝纳米汤？刘师傅，我赞成你的观点。

　　刘：还有合格的人。什么是合格？那些人虽然是大款，但不一定合格。人嘛，要讲良心，讲信用，讲诚实，讲道德。那些唱歌的，打球的偷税漏税的什么星，那些黑着良心盘剥别人劳动成果的人，即使发了财，上了电视见了报，靠钱铺路当了官儿，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成功人士，但在咱们老百姓心中，呸，一堆臭狗屎。这些，都是不合格的人。我讲合格的人，就是爷们堂堂正正的活，不害人，不做违法的事，硬当当的，你说是不是这样？做人，合格的就是忠孝两字，忠义两行。我操，那帮子商场上滚的人，说话根本没谱儿，我曾被人包过一年车，跟电影《有话好好说》似的，那要车钱要的那个闹心啊，甭提了。这帮子人能算人吗？真缺教养啊。都跟王八蛋似的扯淡。

　　陈：对，这帮子不能算人。

　　刘：我说教育啊，尤其是家庭教育，家教啊，把这方面教好，就行了。至于学文化技术艺术还是干体育企业军人，那看各人的天赋。就像我，特适合开车。小时就梦想自己开一车，想到哪儿就哪儿，多好？现在要不是为挣钱，我这车往哪儿去不成啊？好孬也是一桑塔纳。

　　陈：我们前面谈了今年的高考录取线，北京的学生比外省低得多，北京的学生成绩不如外省的。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有的人就认为北京学生综合素质高，你认为对吗？

　　刘：北京学生脑子好使，素质还可以。学习成绩低，可能与压力小有关。北京的孩子，就业机会多，犯不上为上个名牌大学读得人脑子昏昏的，成一书呆子。你看到过没有，有哪里的学生有北京学生这样脸上开朗笑的？考不起大学，咱工作啦。至不济，还可以干保安什么的。哪一行都招人。街道与居委会那儿，可以报名。没有谁闲着挂着在那儿没着落的，除非他不想干。北京职校多，高校多，培训班铺天盖地，要学什么不好学？非考个七荤八素上名牌大学不可？成绩好的，是学习苗子的，上一名牌大学附中，就报送上大学了，直升了。还考什么考啊？北京的大学啊，是招北京生招不上，他不得不放低。就是这理儿。成绩好的，有的是经济发达与教育发达地区，有的是穷地方出来的。前者像沿海城市，江浙啊，福建广东啊等。后者是内地的地方。那些地方教育部门一切围着升学转，成绩是上去了，但素质不行。有的学校，压根儿就没好好上过一节正规的体育课音乐课。连一场球都没踢过。现在除了北京，其实上海、广州、深圳、武汉、成都等大城市，学生的综合素质一般都比小县城、农村的孩子高一些，反过来学习成绩差一些，肯定与应试教育、与就业机会有关系。

　　陈：你认为那些强迫孩子学习的家长做得对么？

　　刘：当然不对。他们没把孩子当人看嘛。人嘛，应该是自由的。哪能只有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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