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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盲的文化向往

http://www.sina.com.cn 2001/12/14 17:04  新浪教育

  ·我们这文化,哪能抓孩子学习?我们还不如孩子呢。

  ·只要能像你们那样有文化,念个大学,到城里找一份好工作,挣钱多些,这算是有出息了。

  ·我记得小时也蛮用功的,就是成绩差,没少挨爷老子骂,骂?打也没用。脑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浑浑噩噩的,像做梦一样。

  ·玩具,乡下人,哪来钱给买这个?城里小孩才买呢。

  ·我们虽是文盲,但心不盲。大潮流啊,没文化不行。小孩子上学总要让他上的。

  受访人:成福金(江苏通州市海晏镇某村渔民,退化文盲)

  采访人:陈舰平周老师

  时间:2001年6月7日下午

  地址:江苏通州市海晏镇团结闸港口小酒店

  采访手记

  六月回老家江苏通州,在家乡海边渔村,因买鱼认识了大我五岁的老成,同行的成人教育学校的周老师告诉我,老成是扫盲对象,上过小学,“识的字都还给老师”了。江苏通州市是复杂的语言区。主要分成属吴语方言区的启海崇明话(沙里话)与属于里下河地区北方方言系统的“江北话”两大方言区。但“江北话”又分很多种,有十里不同音的小方言区域。老成讲的话就属于我难懂的方言,幸亏周老师懂,作了翻译,配合了采访。本文由文学秘书安慧据录音整理。依据的是周老师的普通话翻译内容。由于大家理解的原因,未请受访者过目。特此说明。

  陈:你以前念书在哪里念的?

  成:晋余小学。

  陈:现在还认识多少字?

  成:都还给老师了。原来成绩就不好。现在只会写自己一家人的名字,写得到家所在地的地址。还识些字,大概百把字吧。见到字还识一些,要写,可就写不了几个了。写信就得烦别人写了。

  陈:你家属识字么?

  成:她更不行,只认识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她是嫁过来后,经常看,才认识的。孩子的名字她就弄不到了(认识不到了)。她小学都没毕业。陈:孩子多大了?

  成:14岁。我30岁时生的。还同一天生日呢。巧不?

  陈:啊,14岁。你四十四岁,大我五岁。

  成:我五七年生的,属鸡的。28岁结的婚。她小我两岁。属猪。本来谈一个小一岁,属狗,老辈人说生相不好,犯克,是鸡犬不宁,就没谈。

  陈:小孩上几年级了?

  成:六年级了,要考初中了。

  陈:成绩怎么样?

  成:比我那时好。反正初中大家都能上的,东余、海晏两所中学都可以去上。

  陈:平时谁抓孩子学习?

  成:我们没人能抓。我们这文化,哪能抓孩子学习?我们还不如孩子呢。我要出海,她要种地,家里事(家务事)多,也没时间抓。靠孩子自觉。

  陈:你们不抓,孩子不自觉怎么办?

  成:他作业不完成,老师会说的,成绩不好,老师也会说的。他的老师刘春阳老师就(住)在我们队(生产组)里,两家相隔不到(不超过)一里路。我们跟他老师说过,孩子学习上不用功,告诉我们。

  陈:你这意思是孩子如学习不好,告诉你们,你们对孩子进行管教了?

  成:是这意思。孩子不用功,得管么。

  陈:怎么个管法?

  成:训一顿,让靠墙根站着,好好反省反省。

  陈:你说没文化,还会用反省这词嘛。

  成:反省,我们这儿都这么说。你问周老师。

  陈:你知道这两个字意思吧?你们是怎样理解反省两个字的?

  成:做错事了,自己想原因啊。自己检讨自己做得对不对啊。是这意思吧?

  陈:基本上是这意思。

  周:陈舰平,其实,老百姓语言比我们想像的要聪明,掌握得要多。只是他们写不到。如真写了这两个字,叫他们解释,还解释不到。还不懂这两个字说的啥意思。他们是会说,写不到,也不认识这两个字。这是一种怪现象。他们嘴里还常冒出些文化用词来,有的还很时髦呢。

  陈:是吗?

  周:是啊。前天,我还听到一个人说“拉风”呢。这是最时髦的话了。城里扮酷的小青年才这样说呢。

  陈:这说明文化的传播速度与广度,比我们想像的要快,要广。

  周:大家都有电视看,广播听,加上人来人往,到外面去从外面回的,新词传的就快了。

  陈:打不打孩子?

  成:打。

  陈:经常打吗?

  成:不,偶尔打。不听话了,犯了错了,才打。一年总三四次要(打)的。平时不犯错,谁舍得打?现在都一个了,都是独生子女。陈:是男孩子?

  成:男孩子。

  陈:有没想过让孩子将来干什么?

  成:没想过。不过总不能像我们那样没出息,窝在家里。

  陈:在家里挣不到钱?

  成:钱倒多少不论还是可以挣到点的。我们弄鱼(海上捕鱼)一年万把块(元)可以挣的,田里(种田)再收上两三千。主要是种蔬菜,供边防哨所部队的人买还有修船厂的买。但做农民,出海弄鱼,苦,别人看不起,是鱼花子。要做“卖盐江北人”(当地对“江北人”的一种贱称),当盐场工也要比种地出海强。但到盐场,要有文化,要考呢。他们算国家人员(国营企业工人),有劳保工资拿的。有保障啊。

  陈:那孩子怎样叫有出息呢?

  成:我也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发大财当大官。只要能像你们那样有文化,念个大学,到城里找一份好工作,挣钱多些,这算是有出息了。

  陈:我没念过大学,是自学的。周老师也不在城里,就住在本乡本镇。

  成:但你们有文化,有工作啊。工作轻松,有工资拿,挣钱比我们方便,多啊。

  陈:你的意思是让孩子将来有文化,过城里人的那种生活?工作轻松些的,挣钱多些的?

  成:就是这意思。种田,出海,多苦。都是靠死力气,钱也没挣上多少。

  好多人家都盖了楼,我家是盖不起呢。

  陈:你认为你们夫妻俩是合格的父母亲吗?

  成:不合格。我们没办法教孩子念书。我们文化低,还不如孩子呢。陈:你们家给孩子钱买书看吗?

  成:没给过。这里也没有书店。要到三余、金沙才有书店。近的三余镇也要三四十里路。谁会为了一本书到那儿买去?不过我们到金沙,给孩子买过书。孩子要看,买的。

  陈:还记得什么书吗?买了几本?

  成:书名说不上。是有图画的,大的,方的书,讲故事的。买了两本,书太贵了。薄薄的书,两本,就要十几块。

  陈:就买过一次?

  成:嗯。

  陈:家里有电视吗?

  成:有。黑白的。以前买的,三元牌。小电视机,时间长了,质量不好,老是飞雪花。

  陈:这种南通电视机厂产的机子,老早就停产了,市场上也没有了。

  成:那时我们还是转手过来的,是我南通舅舅家转的,基本上是送的,只收了50块。他们那时买了大金星彩电。那是哪年?我还没结婚呢,1989年1990年左右吧。十几年了,现在还能凑合着用,就是“雪花”多一些,没舍得扔,等用到年底吧,准备再买一台好的,新的,彩色的。一千多块,就买了。

  陈:你们出海,了解天气预报、海洋预报的,是要有个好一点的电视机。

  成:只要是为了孩子。他想看彩电。经常到我弟弟家看,弟弟没说什么,时间长了,弟媳妇有些嘀咕。我老婆说这几个钱还有,今年一定得买一个。

  陈:你们同意孩子看电视?

  成:他做好作业,可以看。我们不看了,他也不看了。十点钟准时睡觉,雷打不动,只许早,不许晚。为了小孩第二天上学。看电视,人聪明,知道得多。

  陈:看来你们还是蛮在意孩子的学习的。

  成:我们为啥?不为啥,都为了孩子啊。做(干活挣钱),也是为了他。

  陈:你们平时对孩子怎样教育的?

  成:我们不懂教育。

  陈:就是你们平时对孩子管些什么?

  成:我们不太管孩子。让他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要做好作业,要回来吃饭。不能摸不到饭碗档子。(这是说,不能掌握不到吃饭时间,该回来吃饭就回来。)不要和人打架,不要骂人说粗话。他有次不知从哪学的粗口,在家里对我都那样说,结果被我狠打了一顿。我说你昏了头了,对你爷老子还说“妈的”了?他吃到苦头,后来就再没说过。

  陈:如果你家孩子不是学习不用功,但成绩上不去,你们怎么办?

  成:他若已尽了力,成绩不好,那只能怪我们。

  陈:哦?

  成:我们笨。我记得小时也蛮用功的,就是成绩差,没少挨爷老子骂,骂?打也没用。脑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浑浑噩噩的,像做梦一样,上课,下课,上学,放学,一样去的学校,没少上课,就是学不进去。他如果也学不进,那肯定我们传给他的。笨。笨是打也没有用的。只好随他去了。不过他好像比我们聪明,成绩还可以,在班里前十名呢。比我强。我都是排到后面的,倒数有名次的。(笑)我是个笨蛋。笨蛋生了个聪明蛋,这算是我们家的进步。我弟弟念到高中,他家的儿子成绩不行。在班里连中游都不到。两叔伯弟兄,上学就差一级。我们的,高一年级。我弟弟说,他文化比我高,比我聪明,怎么儿子成绩弄不过我家,变退步了?呵呵,也怪,是不是?

  陈:可能你当时也不是笨,只是学习方法没对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成绩才没上得去。

  成:也可能是吧。我想想,我也不是特别笨。出海,我在船上动作、反应,还是蛮快的。

  陈:你认为你们是不合格的父母,那什么样的父母你们认为是合格的呢?

  成:能抓孩子学习的,有文化的,可以教孩子学文化的,才合格。

  陈:你对你孩子还满意?

  成:还满意。他以后肯定比我有出息。

  陈:你觉得你家孩子有什么缺点?

  成:缺点?这要问老师了。我说不出。

  陈:你家孩子有没有向你们提出要求,你们没有办到的?

  成:这,多呢。孩子要钱啊,买吃的。买玩的。孩子嘛。你哪能都满足他的要求?夏天,一天可以给一块钱,买一支棒冰。再多不行。

  陈:你们没给孩子买过玩具?

  成:玩具,乡下人,哪来钱给买这个?城里小孩才买呢。城里小孩没什么地方去,才闷在家里玩什么车啊,马啊。乡下孩子,玩的东西多。到船上可以玩上一天,也玩不完。还有海滩上,去拾贝壳。到处有得看呢,玩呢。海边养殖场,养鱼,捕鱼,对孩子都很好玩。我们小时就爱玩这个。那时,也没什么玩具。做支木头手枪,有几颗玻璃弹珠就很开心了。他现在好了,有商场卖的那种像真的一样的手枪呢,还有一盒建筑积木。都是我表姐送的。城里的表姐。她家的孩子有出息,大学毕业,到美国去了,变美国人了,说还要接父母到美国去住呢。我表姐说不去,都是叽里咕噜的外国话,她听不懂,在家,还可以一天两场麻将呢。

  陈:你有没发现孩子对什么感兴趣?他有什么特长?

  成: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在电视面前看得动都不动,随便哪个台都说好看。看上五分钟就舍不得换。但也不是特别有兴趣,专看一个台、一种节目的。有什么特长?没什么特长。就是做数学做得快,但常吃不到100分,粗心,要算错。老师说他聪明,粗心,说过几次细心点细心点,考试总是要差上一点。不是这里差了一点,就是那里差一点。只有两三次是满分的。给钱奖励也没用。我想给十块钱都给不出去。讲好考到100分,给十块钱的,他拿不到。总是九十几分。但也没有低于九十分的。其他功课中等以上。他就这特长。数学要好一些。将来至少可以当会计。

  陈:从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你们对孩子教育,基本上还是抓得住的,是个明白人。

  成:我们虽是文盲,但心不盲。大潮流啊,没文化不行。小孩子上学总要让他上的,能学多少要看他自己的了,这上面我们没法子帮他。做城里人,做文化人,我们农村里,就盼孩子有。当农民,当渔民,都是没办法才这样的。我们也不是天生的爱当农民,当渔民,跑到哪,人家都说我们身上有股鱼腥味。但没文化,办不到。我们已这样了,不能让孩子再这样。我们就是这想法。人家都盖房子呢,我家不盖,留点钱要给孩子上学呢。他要念好了,读高中,读大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呢。你说是不?房子,是呆的,人是活的。先顾人要紧。有了呆房子,没了活的人,——我不是说活不活的活,死活的活,是灵活的活,有活力的活,就是有前途的有发展相(趋向)的意思。——如果这样,那就真是呆子了。但有的人想不到这一点。孩子不好好念书也不管,说糊到小学毕业,不是念书的料,也就不念了,跟着大人做生意吧,学手艺啊,帮着田里干活啊。这些人,即使家里楼房盖好了,照我看,也是空的。小孩子像他们一样,也就在农村里混一辈子。重复劳动。嘿嘿,做返工生活。(返工生活:同一件事做第二遍的意思。陈注)人,总得往高处走啊。往有文化上走,往城里走啊。哪能这样,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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