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北方夜来得仍是很早。

　　古玩城在都市的边缘。从大学区到那里有很远的路程。郑之筠已经在车上呆了一个多小时，好在中途得了一个座位。

　　车上只余下五六个人了。街上开启的霓虹灯连绵而过，车内映进梦幻般的五颜六色。一个老者禁不住寒冷和寂寞抽起了烟，而他的头顶就是一块“禁止吸烟”的招贴。司机默然地斜眼看了看头顶镜子中闪烁的红点，又去专心致志盯着那未走完的路程。

　　郑之筠是去古玩城附近的姐姐郑之兰家的。她和姐夫白桦每隔半个月都会骑着他们的“小木兰”去学校看他，捎些他们平时都舍不得吃的东西。郑之筠这一回去就是两个月，他要去向姐姐和姐夫告别。

　　郑之筠提着行郑箱下了车，不禁赶快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处。几只白色的塑料袋鼓囔囔地贴地吹过来，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

　　这里离姐姐的住处还有两里多地，那段要走的路全是散乱着小石子的土路。郑之筠行郑箱里大部分是书籍。这段路，他是不想拉着它走了。

　　街道的对面是一家仍然红活的酒店，变换多姿的彩灯把那高大的楼宇装点得更加富丽堂皇，澄亮的玻璃门被服务生及时地拉开关上，闪进闪出着女人迷人的腰段儿和男人气派的西服。

　　郑之筠搬着行郑箱移动在清冷的风中，见前面的黑暗处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就像几抹浓墨涂在这苍茫的夜里。他刚一走近那晃动的人群，他们都主动凑过来，“你用车吗？”郑之筠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都有一辆小小的脚蹬三轮，像遗弃的婴儿一样呆在那里。

　　“到前边铁匠胡同多少钱？”他确实不想花费力气了。

　　“带你那么大的箱子一块五。”有人说。

　　“一块。”立刻有声音反驳他。

　　郑之筠被这群人围者，一团人呼出的气体反而使他更加寒冷，他甚至可以感到他们的身体都冷若冰霜。

　　摸着兜里同样冰冷的一圆钢币，他不知道应该把它放到哪个人的手里。

　　越过这群焦急等待的人体，他见后面的一辆三轮车上蜷着一个人影，他走了过去。

　　“你用车？”这是一个稚弱的声音，因寒冷和激动那声音在风里战栗。

　　“你去不去铁匠胡同？”郑之筠觉得该用这辆车，却一时说不出理由。

　　“去。”那样子分明是天上掉下来了金子。

　　郑之筠把行李搬上了车。

　　他们身后的人影中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气声，但随之传来两声冷夜里温暖的叮嘱：“二祥子，你小心点。”

　　“把手电开开。”

　　郑之筠不禁想起老北京城里的骆驼祥子。

　　郑之筠打开三轮车主人的手电筒，照着前面的石子路，却并不坐上去，见主人就十七八岁，并不强壮。

　　“你怎么不坐？”那少年不理解。

　　郑之筠只是笑笑。

　　“你看不起我了。”说着少年用力蹬一下车子，一转眼就冲出了灯束所照的范围。前面黑暗里传出两声清脆悦耳的“铃铃”车铃声。

　　郑之筠小跑着追上去，见少年停了车在等他。

　　“你刚才怎么不凑上来拉我这个顾客？”

　　“他们都是老头儿，我不想和他们争。”话平淡得就像空气里又扬起的一阵清风。

　　“你们怎么在黑影里等客人，怎么不到有灯的地方等？”

　　少年使劲蹬了一下脚蹬，三轮车轻巧地越过一个小土坎儿，“市区里灯亮，可他们不让我们这破车进。”

　　一会儿就到了姐姐家的房子下面。郑之筠搬下行郑，少年问：“几楼，用帮忙吗？”

　　“没事儿，不用。”郑之筠看了看二楼亮着的灯光。

　　“你说的。”

　　郑之筠掏出那一圆钢币给了少年正要转身，少年却拉着他，“找你钱，你没坐人我只拉了货，一半钱。”他递过来一张软绵绵的五角钱纸币。

　　少年把车掉过头，灭掉手电，用力蹬了一下三轮车。发出“咯噔”一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郑之筠又听得一串清脆的铃声。

　　郑之筠费了好大得劲才把行李箱搬到二楼，但他并不后悔没让那少年帮忙。他不想麻烦人家。他敲了敲二楼的那扇防盗门。

　　因为楼到里的光线很是昏黄，所以姐姐郑之兰从猫眼里看不清楚外面的敲门人，她边开里面的木门边问：“谁呀？”

　　“我。”

　　“之筠，你现在来干什么？”郑之兰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倒是先叫我进去呗。”

　　惊异中的郑之兰把弟弟让进屋，见他掂着大行郑箱就更茫然了。姐夫白桦边吃饭边看电视，“之筠，没吃饭吧？”

　　“先别说吃饭呢！之筠，你说，你在学校到底咋了？”郑之兰竟急起来。

　　“你瞎说什么？”郑之筠说这话时心里发虚，可他确实不想让姐姐担心。

　　郑之筠找要换的拖鞋却找不到。

　　“之筠，那两双拖鞋你姐刷了。没事，你过来坐吧。”白桦已经为他盛了一碗小米粥。可郑之兰还是立在门口静等他的回话。

　　郑之筠走到饭桌前坐下，“姐，真的没事，我回去写书。”

　　提起写书，郑之兰是很为弟弟骄傲的，在这方面她完全相信他。郑之兰听完他的解释解下围裙走到他身边，举起拳头捶他一下，带了浅浅的哭腔笑着责备他：“你怎么不给姐说清楚？”

　　“你啥时候给他时间说了？”白桦反问她，“遇到事情不调查先发言，妇人之见。你说是不是，之筠？”

　　“我再去炒一个菜。郑之兰感到很对不住弟弟。

　　等郑之兰进了厨房，白桦给郑之筠掏出一根烟，自己也燃上一支，“哥支持你，你打算写啥内容，把哥的经历写进去？”

　　说实话，郑之筠非常佩服姐夫。他几年前来K市时无立锥之地，而现在有了自己三居室的房子，有自己的画廊，还有温柔漂亮的妻子——自己大学毕业的姐姐，这对于山沟里爬出来的穷小子是多么得不容易。

　　白桦来K市时口袋里只剩下四元钱。下了火车他心里虚虚的，去洗把脸，连条毛巾都没带。两个月前，他还在高考的考场里做卷子。在高中那会儿他什么也不想学，就爱临摹几笔中国的山水画。学校里有专门学美术的班级，但他家拿不起钱送他到外边接受所谓“名师”的培训。一个美术生平时要比一个学文化课的学生多花一半钱。所以他选了文科班，但平时经常拿毛笔蘸墨水照着朱耷、石涛、黄宾虹他们的作品临摹，倒也有几分相象和逼真。

　　他没能考上大学，但他不是个死脑子。当和他一起落榜的许多条件相当的同学借钱回去复习时，他毅然攥上20元钱，头也不回离开了那穷山沟。临走时母亲的白发被太阳照着亮得刺眼，他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娘，儿子有一天会对得起你。”

　　背后留下那黛青色的巍巍大山。

　　他来到K市后找到在古玩城卖旧书的老乡，“我跟着你干。”

　　那老乡很不情愿地同意了。

　　他们和一个收废品的外乡人合租一个简易房，那房子临着火车道，每有火车经过，房子就会像遇到地震一样跳起来。并且每天都要和破铜烂铁还有发霉的破衣烂衫睡在一起。可他对这些毫不在乎。

　　什么是旧书，既然能在古玩城卖，就说明它有价值。可白桦明明每天和老乡一起在废品站的废书和废纸里翻腾，原来是在垃圾堆里淘金。有一次白桦眼睁睁看着一个同行从一堆发黄的废纸里找到一封周总理当年的亲笔信，原来那堆废纸是一个省委老干部搬家清出的垃圾。

　　看来不是缺少金子，而是缺少一双发现金子的眼睛。可老乡只知道选最厚最旧的书，早期印制的《毛泽东选集》也就才卖二三百元钱，这种明摆着的好事天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一次。

　　白桦不仅在废品站里找，而且上门收购废书，废纸，他还把同行们书摊上有价值的书先有根有据贬得一文不值，再暗地里差人把那货低价买走，他甚至会因为得到一本好书而把别人一个摊子买走。几年下来他还淘来十几幅有价值的书画作品。着得益于他不断的学习和对全国旧书市场的考察。

　　但正当他如火如荼地实施他的商业计划时，有一件事的发生使他不得不离开这他正欲展翅飞翔的地方。

　　外面不仅有鞭炮也有五彩的礼花，人们在庆祝新年的到来。而在铁路旁的那个小小的简易房里却有三个外乡人为省下一笔回乡的路费而蜷在废品中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他们在朦胧中渐渐入睡。突然简易房的铁门发出“咚咚”的声音，“老四？开门。”

　　收废品的外乡人应了声：“大过年的干什么？”

　　“过你个╳年，老四，开门，我这里有一批好货。”

　　白桦听出来了，这是一个外号叫黑小子的声音，以前在半夜里把成捆的电缆拉来卖给老四，再一截一截铰成小段儿，一折腾就是大半夜。白桦摸摸枕头下的钱包，这可是一年的血汗钱，明天一大早就要寄给母亲的。

　　“你小心点，老四。”白桦提醒他。

　　就在老四打开铁门的瞬间跳进来四个掂着菜刀的大汉，没待他们反应过来，菜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老四，还有你们俩！挑明了，要钱！“黑小子用刀指着他们。恶狠狠地说。刀上还遗留有浓浓的洋葱味，冲得三个人睁不开眼睛。

　　门外的雪呼地一下吹了进来，黑小子关门的同时补充到：“他妈的╳不想见红就掏出来！你！你先拿！”他转过来用刀指着老乡。

　　“我，我没钱。不，身上就装了50块钱……”老乡战抖着说。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老乡的大腿上就像涌出了一个泉眼一样向外冒着热气腾腾的血。

　　“妈的个╳谁不知道谁！”因为房子四周一片空旷，黑小子有种叫出声来，“席底下！枕头下！小裤衩里！妈的都给我拿出来！”看来黑小子不是胡扯八道，菜刀在他手里舞得像一朵盛开的梨花。

　　白桦的心像一只小兔子一样突突突地跳着，收废品的外乡人已经哭出声来，他从贴身的内裤兜里掏出一沓钱。

　　“哭你个╳！老子平时让你赚了多少？！”

　　白桦知道瞒不过黑小子，用脚踢开自己的枕头，“这是我们俩的，明儿就要寄的。”

　　黑小子知道白桦和地上呻吟的人是同乡，就相信了他，“还算老实，撤！”三个持刀人抽身离去，跳出门来，只听到外面用铁丝拴门的声音。

　　老乡因为腿伤，也花去了他自己的一份钱，并且一无所成地瘸着腿回了家乡。他走时白桦送他到火车站，白桦说：“你不要给我娘说我的事。”

　　白桦重新变得形影相吊，不名一文了。

　　他听说北边的县里煤窑挣钱，就扒了一辆拉煤的火车一路向北……

　　郑之筠问过他：“你为什么只干了两个月就回来了？”

　　白桦笑着说：“我挣到了几百元的本钱，我日后才有了翻身的机会。我不回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在窑底儿下。再者也和你姐相识不了。”

　　郑之筠回忆着姐夫的过去，之兰已经把一盘儿菜端了上来。看到两个人都抽着烟，一副烟雾缭绕的景象，很是反感：“吸烟对肺不好。你自己吸就行了，还教唆青少年。”

　　“好好。不过有一点你错了，之筠早就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有一天还要把咱们两个的浪漫史写成书，你就没这本事了。”

　　“美的你。”之兰的脸庞变得绯红。

　　电视里电影频道的《人鬼情未了》男女主人公正伴着音乐热烈地亲吻。

　　白桦突然问：“你回哪儿写？”

　　“到爸那儿。”

　　“你为什么老去他那儿！”之兰瞪着眼显得怒气冲冲。

　　“……过年不是去过妈那了吗。”之筠一副很难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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