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波

中国南京大学中美文化交流中心 李建波博士

　　不少人用“什么什么掠影”作题目的时候，作的并不是掠影的文章，或者刨根究底写得很深入，或者单凭文字资料杜撰影像。我要写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掠影，不会过头，也不会短斤缺两，因为我对英国的印象恰好是掠影。

　　2002年春天，我应威尔顿·帕克会议中心的邀请到英国出席国际研讨会。不怕见笑，这是我第一次到英国。开会三天，观光四天，总共在英国呆了一个星期。时间短暂，印象集中；时间长了印象反倒容易被稀释。这是鼓足我勇气写这篇掠影的借口。

　　我到英国后第一个较深刻印象是英国是个安静沉稳的国度。我在希思罗谢尔顿饭店住了一夜之后，便乘上会议接代表的车奔赴南部的斯泰宁镇(Steyning)。路上自然尽力将能看到的景象收入眼底。汽车驶出城镇，一片片绿野高底不平，宛如起伏的波浪，空气清新，云出奇地清晰，似乎看得出其质地。田园风光，美不胜收。可是，我不觉暗然神伤，因为我看见草地上有牛也有羊，但都是静止的。吻地吃草的似乎永远在吻地，翘首望天的也似乎永远不低头。我想，可能是疯牛病致使牛羊尽数被屠，而英国人又不能忍受牛羊尽去，草地独空的景象，所以弄了这许多逼真的雕塑摆在那里。我伤心了许久，终于看到一只羊做了个细微而又沉稳的动作，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心有些多余：那不是雕塑而是活物。伤心被一种惊讶取代了：英国的牛羊竟能如此稳重，如此绅士！后来我发现，稳重绅士的不仅是牛羊，马也一样。在斯泰宁乡间散步，路过几家农舍，农舍边的马厩开着一扇小窗户，一只马头从里面伸出来，任人在其面前来往，竟可保持纹丝不动，就像悬在某些客厅墙上的动物头标本。

　　开会的时候住在贵族的房子里，会后便在伦敦街头观光，不免流落街头的情状，再后来跑到剑桥大学见一位作访问学者的朋友。也算是接触了英国社会的一大块截面。我的这位朋友当时住在一个叫里奇蒙得的地方。那里静得让人发慌。在剑桥的草坪上有不少学生围坐在一起，安静地交谈着，气氛凝重，想必是在谈论人生哲学。就连远处踢足球玩的，也几乎没有兴奋的喊叫。静静的，默默的，是悄然小舟之上的康桥。

　　第二个深刻印象是我面对警示牌的尴尬。在斯泰宁的威斯顿府安顿下来，我在熟悉会议材料之余，打开了放在桌子上的威斯顿府介绍，得知离此不远有座小山，山顶上有一圈土围子，围子里发掘出两座建筑，一座显然是神庙，另一座似乎也是神庙，围子内及其周遭种有榉树。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占克顿伯里圈(Chanctonbury Ring)。考古发现，这里有新石器时代、铁器时代以及罗马人征服时期的遗物。至于为什么跑到山顶上修神庙，至今仍旧是个谜。有人说，起初——大概在新石器时代——人们为了躲避战乱逃到这里，修了土城堡，后来建庙则属于因陋就简，借用已有的建筑基础。

　　不管怎么说，这里可是个神秘的去处。据说逆时针绕土围子跑7圈，魔鬼就会出现，递给你一碗粥，你若喝了，就等于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当然魔鬼也可能让你实现你最想实现的一个愿望。又据说，如果你绕土围子不是跑7圈，而是只跑3圈，那么你就会看到一位白衣女鬼骑马而过。也许还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林间寻找死去的撒克逊人。听说凯撒曾在这里招募军队，他就站在土围子外面数树，数一棵树就多一个兵，因为这里的树数不清，所以他的军队也数不清。此外，还有仙女仲夏黄昏7点钟在山顶跳舞的传说；有人说不是7点钟，而是在半夜；还有人说，不是仲夏夜，而是在五月的第一天。

　　这些怪异的传说足以让我下定爬占克顿伯里山的决心，况且我还发现：这个占克顿伯里圈还是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笔下的人物谈情说爱的地方。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起了床，穿上夜里就摆在一旁的运动装，带上照相机、摄像机便出发了。我且跑且走，周围几无人烟，路边古树参天，不少树因为太古老倒在林间腐烂。一只小松鼠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跟踪我很长一段路。到了山脚下，天已放亮。我正兴冲冲地走着，忽然发现一棵树的树干上有块醒目的牌子，走近一看，是警方提示：“此处常有窃贼出没”。当时，如果有一架摄影机悬在半空，盘旋着摇下来，一定会拍到一个经典镜头：在空荡荡的山沟里，一个人像木桩子似地立在一棵参天大树面前，一手拿着数码照相机，一手拿着数码摄像机，冲着此处有贼的告示直发愣。其实你有所不知，我带到英国的所有的美元和用美元换的英镑都在我后裤兜的钱夹里。怎么办？退回去？起大早一路走来不容易。往前走？如果被贼劫了，只能向英方开口借钱，如果连衣服也被劫了，那可就有失国格了。但很快我就开始为往前走找借口了。一来告示上说的是“窃贼(thieves)”又没说有“劫匪”；二来我也想试试我的英语到底怎么样，能不能用来劝说劫匪留下够我去希思罗机场的钱。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返程机票因为太厚没放在钱夹里。

　　就这样，我沿着盘山路走了大半个小时，终于爬到了海拔约800米的山顶。这个山顶怪得很，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脚下是一片草地，远处才是榉树林掩映下的占克顿伯里圈。关于这里的榉树也有一段悲伤的故事：住在附近的一个男人娶了西印度群岛的公主为妻，公主想家想得大厉害，常到占克顿伯里山顶向远方眺望。男人为取悦妻子，种下了榉树。可能因为被遮住了视线，公主不久便心碎而亡。当然，事实上这里的榉树原是由这片地的主人查尔斯·戈林于1760年栽的。走进圈子里，除了我空无一人。风不大，树不摇，没有一只鸟(这也被人们用作占克顿伯里圈怪异不凡的证据)，安静得出奇。后来我读到高斯(Gosse)博士在他的《到乡间去》中关于占克顿伯里圈的一段描写：“即使在阳光明媚的夏日里，你也会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尾随你。走进昏暗的树林，你就会意识到这个东西就在你身后，你停他也停，你走他也走。”回想起来，还真有那样一种感觉。

　　时间不早了，沿着盘山路返回显然赶不上开会了。只有一个办法，不走山路，对准威斯顿府方向，从山坡一路走下去。后来发现，山坡上没有不可逾越的沟壑，但却有好几道铁丝网，是用来拦牛的。我顾不了太多，使出中国功夫，一一翻越，到威斯顿府竟然还赶上用早餐。人们见我满脸是汗，鞋上有泥，纷纷询问到哪里远足去了。我兴奋地讲述着占克顿伯里圈的见闻，警示牌前的尴尬已然烟消云散。

　　当然，对英国还留下了许多其他的印象。比如英国对历史的保护令人羡慕。走进威斯敏斯特教堂，仔细聆听介绍，站在历代国王的棺椁前发挥想象力，英国历史课差不多就可以免修了。剑桥的书店也不错，里面的书大多按作者姓氏字母顺序排列，而且还有其他索引，好找得很。我在占克顿伯里山没被劫的钱大部分被书商“劫”去了。当然这类印象共性太强，就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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