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视人

　　我们彭庄村座落在那条清清亮亮的滦河边上，村小学不大，生不过三百，师不过四十。但村里人素来重教尊师，据说原因是村上曾出过一位举人哩！

　　彭老师教我们语文。我上学时，他大概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清癯瘦削消的脸，左脚有些跛，在阳光下走路时，影子就有些倾斜，燕山的风劲，让我们担心他被风吹倒，但我们没有人敢嘲笑老师的跛脚。

　　彭老师就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按村里的辈分，我得喊他三大爷的，上了学，妈妈郑重嘱我，要叫老师，不许叫三大爷。我那时候怎么也弄不明白，同是一个人为什么又叫老师又叫三大爷。

　　也许是因袭了我们村重教的古风，彭老师不同于一般的“泥腿子”老师，他好读书，知识算得上渊博。彭老师的古文底子我是非常钦佩的，一年级启蒙，他自言自语：“呱呱之子，各识其亲；譊譊之学，各习其师。”他教我们背古诗，“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他教我们识宋词，“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可惜那时候我们太贪玩，那美妙的诗词没记住几句。

　　我们学生佩服彭老师可不仅仅是这些，记忆中还清晰的记得关于彭老师的几件小事。

　　彭老师的办公室里有三件宝，理发的推子、打气筒、治拉稀的药。那个同学的头发长了，彭老师就会在课余时间找他来理发，彭老师的理发技术虽然没有经过培训，但为小学生理发是完全够用的。现在我脑子里经常浮现的画面是：中午，饭后，懒懒的冬日阳光下，头发疯长的学生被彭老师揪来，按在凳子上，脖子上围一块白布单子，彭老师的推子就开始咔哒咔哒地在学生头上趟过。偶尔推子夹住了头发，学生的嘴一咧，哎哟一声小叫，彭老师就骂：“兔崽子，忍着些，你等我开一辆推土机铲你头上的蒿草不成？”一会儿工夫一个小脑袋就理好了，彭老师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眯了眼笑，就像画家端详着自己刚刚画好的一幅画。我想这时候彭老师的心里比吃了一把新打的枣子还要甜的。

　　给学生免费理发，家长们是由衷高兴，有时候家长们也在课余时间来学校，说是找老师了解了解学生的学习情况，可实际上是来找彭老师理发，彭老师从来不恼，都乐呵呵地接待他们，当然，还要搭上自己的老旱烟。

　　彭老师的打气筒是给外村跑校的骑自行车的学生用的，我家在本村，不骑车，没用过。但彭老师的治拉肚子的药我是吃过好几回的，每回捂着肚子弓着腰，一脸苦相地去彭老师的办公室讨药，彭老师总会骂一句：“兔崽子，说，又是偷了哪家的青杏子酸梨子吃了？你看撑拉稀了吧！”骂着，药已经找出来，一杯温热的开水已递在学生的手里了。

　　记忆里最深的还有彭老师“整治人”的高招。

　　学校操场要扩建，需经过村中的“歪刺头”杨咩子家门口，杨咩子站出来，说：“我家房前屋后都成了道了，算命先生说，‘四面占道，小鬼抬轿’，百日内我家必死主事之人，哪个学生敢从我家门前走，我打断他的腿。”校长是外派的，，没了辙，彭老师说：“这事好办，我去掰刺儿。”

　　彭老师教过杨咩子的爹，杨咩子的姐，更教过杨咩子。彭老师挪动着跛脚，晃着清瘦的身板过来，杨咩子心里就打了怵，但嘴上仍犟着，“彭老师，你教你的书算了，管这事干啥？我不是驳你的面子，实在是因为这小鬼抬轿·····”

　　彭老师不紧不慢地问：“你家新买了台彩电吧？”

　　杨咩子答：“是。”

　　彭老师说：“那玩儿意儿神奇吧？北京演啥咱能看见啥，你说，电视里的人是咋来的？”

　　杨咩子答：“我哪知道？科学家发明的呗！”

　　彭老师说：“敢情不是小鬼使的法啊。我再问你，你买彩电的钱从哪儿来的？”

　　杨咩子答：“我去年栽大棚栗蘑卖钱买的。”

　　彭老师说：“那养栗蘑是谁给你提供的技术。”

　　杨咩子答：“是乡技术推广站提供的技术。”

　　彭老师说：“那还用说啥？彩电是科学，养栗蘑是技术，关那小鬼啥事？四面占道，小鬼抬轿，狗屁！快把道让开，不然，明年的栗蘑你就别养了，乡技术推广站的站长是我的老同学。”

　　一席话杨咩子就泄了气，乖乖的让了道。

　　我们学校座落在滦河边上，滦河里年年出淹死人的事儿，但从来没淹死过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家都说，这得归功于彭老师的“整治人”。每年夏天中午歇晌，彭老师就骑了自行车奔滦河岸来了，倘若看见有学生脱光了衣裳正在洗澡，彭老师也不喊不叫，就把学生脱在岸上的衣服收了，夹在自行车上回村里，学生只好光腚在水里站着，一会儿工夫，洗澡的孩子家长就来了，自然就把自家孩子好一顿骂，孩子们也就很少敢私自出来洗野澡了。

　　有时候，彭老师也带我们来滦河边上耍水，他的水性很好，我就是跟他学会的狗刨儿和蛙泳，可惜他只带男生来上这特殊的体育课，女生是无缘的，她们在学校里踢瓦，跳皮筋。

　　彭老师这样的爱学生，自然也赢得了村里人的尊敬，可惜，那时候各家都不富裕，但村里人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对彭老师的爱。彭老师家的田荒了，有人帮薅草，板栗有人帮着打，安梨有人帮着摘……

　　当然，村里人最集中的尊师活动是在年末岁尾。腊月里，家家杀了年猪，有学生的人家，杀猪那天是一定要请老师来吃肉的。定好了杀猪的日子，家长就让学生捎话来，“彭老师，今天我家杀猪，中午上我家吃肉去。”

　　“彭老师，明天晚上我家杀猪，我爹让你去吃肉，一定去。”

　　彭老师就极高兴地颔首，说：“好！好！好！”这一天的课就又添了几分精彩。

　　彭老师每年去每家吃一顿肉，也不能完全算白吃，他要自己花钱买来大红纸，裁好，写对子。彭老师的毛笔字比他的游泳技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因为不光村里人夸，来村上走亲戚串门的也夸，就连来村上办事的县乡干部们也伸了的大拇指，嘴上啧啧有声，“好字，好字！――这是谁写的？”

　　村上人就很自豪地说：“当然喽，写这字的还能又谁?我们村的彭老师呗！”

　　彭老师去吃肉了，顺便就把写着“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等等吉祥话语的对联送过去，家长们就笑意盈盈地接过来，贴在大门口，然后开始吃肉喝酒。

　　近几年，有些年轻人想改一改村上这一老套路，从集市上买来印好的对联，自然就招来年老些的家长们一顿臭骂：“看你们有俩钱烧的，这买来的对联能有彭老师的字好？

　　这些年轻人真的就不敢再花钱买对联贴了。

　　彭老师是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当我看了反映乡村教师生活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美丽的大脚》、《凤凰琴》后，我的脑海里就浮现了彭老师的清癯消瘦的脸和那在阳光下晃晃走路的跛脚来，我想我们的彭老师应该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我的父亲母亲》中的生子爹，《美丽的大脚》中的张美丽，还有《凤凰琴》中的余校长。我想说彭老师是乡村伟大的彭老师，他获得的尊敬和爱戴虽然只圄于本村本乡，但他无愧于“老师”这个极普通而又极神圣的称号

　　我的这一认识不约而同的和我们村对彭老师的崇敬达成了一致，这体现在对彭老师的死上。

　　彭老师是在由民师转正的第二年就永远离开了他的滦河边的美丽的小学校，永远离开了他的一茬一茬的像剪不断的青青韭菜开不败的烂漫山花的学生。彭老师得的是脑出血，村医没来得及抢救就走了。

　　村长领人去了县城，整整一天，回来，车拉来了一块碑。碑上镌着两行大字：“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彭庄村全体村民敬立。”

　　村长说，碑上的字是请县文化馆馆长写的，他的字在全县最有名，村长说，碑上的字若写的差，对不住一生好书法的彭老师。

　　立碑的那天，几百里燕山下了一场绵绵秋雨，风拂动坟边茂密的黄米草飒飒的响，有几片不知名的山间丛树金黄的叶子像蝴蝶一样在空中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