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辉

　　在英国一年多的时间里，前前后后搬了六次家，不算最初和最末那两次长途“运输”。不晓得有人是否会搬家成瘾，走走停停，便爱上了四海为家。漂泊久了，渐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搬家过后的苦与乐，在朋友小聚的时候不经意中娓娓道来，若是恰好碰到“志同道合”或是“同病相怜”的，必感同身受，于一饮一啄之微，亦多枨触。

　　好在搬家不总是一人，常有朋友相助。在学校的时候有几个要好的男女同学，找来两辆推车就开始搬运的历程了。仅是在校园里就搬过三次，以至后来有几个男生笑言：不如我们一齐组个搬家小分队，尤其是对我这种搬家成性的人一定要狠狠地宰上一刀，反正不管怎么说，下次再搬万万不能free的！我连忙端茶送水，拿出最心爱的“蜜糖粘饼”，堵上了他们的嘴。

　　其实，搬家不好玩，辛苦又心苦，多是不得已为之的事。那时候一年的生活费就那么多，又想去旅行，就极尽省钱之能事。从舒服的单人房搬出来，新住处其实也不坏，洗漱都可不出房门，大约二十多人用一个厨房，只不过是男女同楼的。可有一点别扭，就是“方便”不方便，要穿过三四个走廊才能到女厕所兼浴室。因为我住的隔壁的隔壁是男浴室。这样的不利位置多少让人不舒服。有一晚，忍不住跑去厕所，推开第二道门时突然迎面撞见个陌生人，披头散发，吓个半死。夜深人静，走廊里偶尔有人声和脚步声，也难免心惊。总记得前年圣诞节那晚，几个女朋友坐在地上看碟，敞着房门，声音开到最大，胡吃海喝，天南地北的聊兴正浓时，忽然有个大胡子男士立在门口，赤着身子，只着短裤，面目狰狞，着实可怖。他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惊讶，不等反应，就叽里骨噜地一通鸟语，让我们说话小声些，说是打扰了他们。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们彼此看着，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一想到去厕所的“翻山越岭”之苦，就又起了搬家的念头。虽然距离开学不过两个月了。那真是一次极棒的搬家。在新住所的日子真好像神仙般快活。有时竟然不敢相信，那些晦暗阴郁的时间真被丢掉了。清晨推开窗，看到的是在草地上安然不动的羊群。傍晚，瑰丽的天空泛着金光，让人有朝圣的心态，拉了朋友去校园外的乡间散步，一路都没有人。每个小房子前的花园都是主人的精心杰作，玲珑美丽，令人驻足许久，忘记了归家的路。忘乎所以地唱起歌，调儿跑到了低低的云端，流连着不忍回来。我们于是好愧疚，彼此红了脸，开怀大笑起来。

　　不是每次搬家都能顺顺利利的，也总会丢三落四，偶尔丢掉那些忧伤的同时，连同快乐也一并留在了原地，过后未免神伤一阵。不过想想何必这么吝啬，也许新的住客也能在那房里嗅到别样的味道，引发了动人的遐想呢。

　　一个哥哥说过，他曾一个人背着行李，要再翻过两座山，就能到达新家。他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先把行李放在路上，可是又怕被人拿走。就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终于决然地轻身朝着新家的方向走去。那时我觉得他太残忍，我固执地以为一个人的行囊里盛满的是记忆，怎能轻易丢掉。我是什么东西都宁可带着的，小到在某地用过的车票，寄给某人的包裹单，多年的日记。过去的日子，对我而言不是一个单纯的场景，是一件一件旧物堆积起来的，就好像《无知》里的约瑟夫。而现在，不觉得那个哥哥残忍了，反倒有种浪漫的想象弥漫在那山里了。

　　常常抱怨搬家之苦，身体之累。偶尔还有惊险，记得有一回在伦敦的地铁里，把重重的箱子搬进车厢，搬到一半，我人还在外面，车门竟然关上，吓得我只有尖叫的份了。每每搬家过后，都恨不得两个肩膀和胳膊不再属于自己，然后痛下决心，今后决不再搬，赖下不走了。可是大概内心多少还有不安定的成分作怪，搬家也恰好随了这份心思。三峡蓄水的那几日，总有老人漫步于江边追忆往昔，就连我这个曾经的过客心里也隐隐动着，去年春天我所走过的那些地方如今也都沉入江底了。那日作文，题目《家是什么》。有答案万千，独爱一个：家，是有回忆的地方。(作者原系Lancaster University学生，现任职于中央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