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英国”只是对外的称呼,而他们“内部”彼此之间却分得很清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身在英国,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叫英国。从另一个角度看,虽然身在英国,找不到英国,但英国又是无处不在的。
去苏格兰留学以前,我一向把苏格兰仅仅当成英国的一个地区,相当于国内的“省、自治区、直辖市”,或者干脆称之为“英国北部”。而直到2003年9月15日——到格拉斯哥大学入学报到这天,才对这个“地区”有了更深的认识。
那天我走进位于Fraser Building的注册大厅,进门一看,商科这边满眼都是同胞,尤其是学企业管理、财会金融的,这个世界迟早是我们的。
我把录取通知书和学费的汇票递给一位负责注册的老师,他面带微笑,看了看通知书上的信息,很和蔼地说了一句:
Mr。。。 ZHAO。 Nice to meet you。 (赵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我的姓——“赵”这个字的发音,在他嘴里很像意大利语中的Ciao(“你好”的意思),难为他了。
You, too。(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在英国签证官和入境海关工作人员面前,我都表现得“惜字如金”,基本上只是“Yes”和“No”的回应,谨记“言多必失”的古训。如今已经到了国外,我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于是添油加醋地补了一句:
It is great to be here in the UK。(来到英国感觉很好)
Actually you are in Scotland。(实际上你是在苏格兰)
注册人员抬起头,语调中的热情仿佛降低了几十度,似乎也不是在煞有介事地开玩笑。
我的“锦上添花”宿命地变成了“画蛇添足”,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注册台上那面小型的深蓝色底面、印着“白叉子”(圣安德鲁十字架)的旗帜,并不是之前熟知的大不列颠的米字旗。这地域观念未免太强了吧?就好像是有人问我“你是中国人吗”,回答是“不,我是北京人”一样荒谬。
不过,渐渐地,我发现苏格兰人确实认为自己的土地是国家(country),而且在官方广告语中有We are a tiny great country(我们是个伟大的小国家)这样的描述。我在英国政府和驻华使馆的官网上得到了印证: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由四个国家(Countries)组成,它们分别是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
这里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英国人(British),而一定强调说是苏格兰人(Scottish)。他们也确实独树一帜:操着不同的口音,使用看似不同的英镑[ 在苏格兰,苏格兰皇家银行(Royal Bank of Scotland)、苏格兰银行(Bank of Scotland)及克莱德斯代尔银行(Clydesdale Bank)有权发行各自的英镑货币,这些银行发行的英镑货币在整个英国通用,但在海外不接受换汇,只好在英国将这些“苏格兰货币”先换成英格兰央行发行的英镑才行。],爱喝苏格兰原产的饮料[ Irn-Bru(音同iron brew),苏格兰原产的软饮料,在当地的销量甚至超过了可口可乐。]。看来这个“英国”只是对外的称呼,而“英国”(确切地说应该是在大不列颠这片土地上的国家共同体)“内部”彼此之间却分得很清楚,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相互独立,各行其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身在英国,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叫英国。
但或许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英伦三岛”的概念。当年囫囵吞枣地得到这个说法后,总以为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是三个分隔的岛屿,实际上,从地理角度看,大不列颠岛是一块完整的版图,这所谓“三岛”只是政治划分的产物。
罗马帝国称雄时,大不列颠岛的英格兰和威尔士部分是它所属的一个行省,也叫不列颠尼亚(Britannia),不列颠尼亚以北地区被称为加勒多尼亚(Caledonia),也就是今天的苏格兰,相对独立,不在罗马帝国控制范围内。
随着罗马帝国消亡,英格兰与苏格兰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从表面上看,两个王国浸染在征服与反征服的冲突、仇杀和战争之中。而实际上,因对立而产生的隔绝却在匪夷所思之中慢慢地发生变化。英格兰和苏格兰因地理和历史等因素,逐渐成了命运共同体,不折不扣地成为大不列颠岛上的“孪生盟邦”。
到了1603年,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猝逝,没有子嗣继位,于是苏格兰女王的儿子詹姆士六世成为了英格兰的詹姆士一世,开始了斯图亚特王朝。
而此后一个世纪内,双方又经历了推翻国王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斯图亚特王朝复辟、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联合掌权实施的宪政革命(1688年的“光荣革命”),百年的血雨腥风之后,1707年5月1日,苏格兰终于与宿敌英格兰媾和,签订了《联合法案》,成立大不列颠王国(The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即便如此,苏格兰还是保持了“国中之国”的地位,保留了相当大的自主权——它的法律制度(不像英国法律,苏格兰法律一直以来都与欧洲、罗马法系有着更密切的联系[ 《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社会理论》第11页 克里斯托弗•贝瑞 著 马庆 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教育制度、宗教体系与英国其他地区都不同。有社会学者评价说,苏格兰在1707年后成了“英国文化的殖民地,其经济是英国核心资本主义的外围”[ 同上 第219页]。而实际上,苏格兰的很多传统在动荡的历史中始终没有泯灭,反而得到了继承和发扬。苏格兰的精英从未抛弃自己的根,外来文化反而让其茁壮成长。[ 同上 第127页]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格兰的独立性也愈加凸显,自主权逐渐扩大。到了1998年,根据《苏格兰法案》(Scotland Act 1998)规定,恢复了已经消失307年的苏格兰议会。欧盟成立后,苏格兰在欧洲议会中还享有6个代表席位。 2011年苏格兰民族党(The Scottish National Party)上台后,自主权的要求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提出脱离英国的动议,决定2014年9月18日为此举行苏格兰全民公决。
2014年7月18日,在英国驻华使馆苏格兰事务办公室举办的苏格兰校友聚餐会上,爱丁堡大学中国区首席代表Nini Yang,向主持聚会的苏格兰事务办公室负责人John Sommers提出:“您对苏格兰全民公决怎么看?”John出生在爱丁堡,是苏格兰人。他的嘴角微微掠过诡异的一笑,成竹在胸地回答说:“即将实施的全民公决本身意义重大,这说明在爱丁堡和伦敦(苏格兰议会和英国议会)之间,苏格兰问题得到了积极的回应和讨论,我对此表示欣慰。”外交家的辞令没有避讳问题,又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敏感性,引得台下的苏格兰大学校友啧啧称赞,并报以热烈掌声。我理解其中的潜台词是:不管公决的结果如何(苏格兰是否独立),苏格兰的特色和独立性都应该得到尊重。
记得2014年苏格兰公投(决定是否脱离英国)前,我在格拉斯哥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伦敦方面(英国议会)与爱丁堡方面(苏格兰议会)之间打嘴仗的记录:
伦敦说:你(苏格兰)要是脱离了英国,我就把苏格兰地区的BT(British Telecom)网络切断,让你们没法上网!
爱丁堡说:我们脱离英国后,首先要切断通往英格兰的北海石油管线!
真像是令人捧腹大笑的小孩儿吵架。
在那次公投后,苏格兰仍然留在英国,一位苏格兰同事指了指自己的心说:“从感情上,我想投票脱离英国。”然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头说:“从理智上,我觉得苏格兰不能脱离英国。”
而从另一方面看,英国也好,苏格兰也好,无论是分是合,人们在这片彼此相连的土地上,相互独立,相互依存,共建英伦文化,创造了高度的文明,引领世界长达二百年之久,至今还影响着人类。
虽然身在英国,找不到英国,但“英国”又是无处不在的。
她率先以理性和法律为基石,使王权让位于民权,开创了前无古人的民主制度;以“和而不同”的政治智慧,维系了不列颠的秩序;以“日不落”的大国气度,连接了遍布世界的“英联邦国家”的相互合作与交流。
在文明层面,“英国”几乎是理性主义原则的代名词,难怪很多中外学者以此归结为英国对历史、对世界、对人类做出的最大贡献。
“宪法或不成文的宪法传统是政治统治权威和法律合法性的来源,人遵守宪法和法律,服从政治,是依靠超越特定宗教或意识形态的理性精神。在西方各国,政治理性化最早出现在英国,它是一个随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而导致的政治现代化潮流。理性化的表现是,维系社会秩序的基本规范(如选举和立法程序)和人们的宗教信仰、意识形态原则相背离,具有不同信仰的人可以尊重并遵守共同规范,这可称为规范认同。”[ 《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金观涛、刘青峰 著 法律出版社2010年]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沧海桑田。富有个性的苏格兰,又浸染在英伦文化的沃土上,“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情趣和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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