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莫扎特》:神子 天使 和永不陨落的星星

2019年02月19日11:17  教育专栏     我有话说

  1。

  在2018年最末尾的一天,坐火车去天津看了《摇滚莫扎特》(法扎)。在那之前,我早已不知道将这部法语音乐剧的影像看过几多遍了,去到现场,与其说是看一个演出,倒不如说更像是满足一个执念——毕竟这样喜欢的剧,能在剧院里看一场有多好啊。

  散场之时,外面已是一片昏黑。之前满目华丽璀璨的光影,忽而湮没在一个静穆的黄昏中,冬日的天际线是灰白色的。我只觉得有一点儿晕眩,怔怔地犹如一个梦醒之人——身后的大剧院,那场音乐剧,成为了一个渺远的梦境。

  我总归是深爱着一切造梦的事物,诗歌、电影、展览、戏剧……当代生活有多令人惊惧,它们构建起来的水晶宫就有多么值得人放在心尖上珍重疼惜着。

  我所了解的语言太苍白了,没办法去形容法扎现场带给我的冲击。

  我想着,当代生活方便极了却也同时飘渺极了,一个小小的手机,可以随便存下几千张照片、几百首音乐、几十部戏剧的影像,但是我却没法不明目张胆地偏爱着胶卷相机、黑胶碟片、现场的无法复制的演出,偏爱着一切鲜活的沉甸甸的实体——它们使我能够面对我短暂得犹如叹息的存在,并在其中侥幸触碰到一点真实。

  2。

  但我仍然没能想到,法扎会带来这样强烈的后遗症。

  这一个月来,法扎中的歌曲几乎成为了我生活的背景乐。无论是早晨还是夜间,走在路上抑或是坐在桌子前看书的时间里,音响总在循环着那些浪漫而激昂的曲调。

  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愈发地思念它。只好一边听歌,一边默默嫉妒着身在国内,可以轻易地去剧院看到它的人们。

  这简直堪比嗑药之后的戒断反应。

  3。

  为什么这样喜欢法扎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作品会深深吸引我,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纯粹的审美范畴的原因,还是因为一些更加玄妙的关于精神内核的东西,如同一枪正开在我的心口上,同时带来的彻骨的疼痛与难以舍弃的快乐?

  我一次次在与自己的谈话中提出这些问题,却往往陷入更大的惘然。

  4。

  但我总是该尝试着去回答一下的。

  那么好吧。

  第一等的原因自然是,没人能不爱莫扎特——哪怕快三百年过去,人们仍在聆听他交响曲与协奏曲,仍会走进剧院,观看《魔笛》与《费加罗的婚礼》。

  他犹如神子降临人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几乎能将人灼伤的才华,在那么短暂的一生里,留下了那么美丽的乐章。他坚定极了,自由极了,多少接踵而至的苦难和世间严苛的条框规矩,都没能真正缚住他——要创作,不为了宫廷,不为了名利场,只是要创作,让赤诚的灵魂化成乐谱纸上的如水银泻地的音符。

  他就像颗星星一样。不管在哪个时代,在什么地方,你一眼就看到他了。

  于是《摇滚莫扎特》,这部关于他的一生的音乐剧,也同样拥有着浪漫激昂的鲜亮底色。米开朗琪罗扮演的莫扎特, 披着亮闪闪的礼服,单手背后行一个夸张的鞠躬礼,犹如一个永远不会老去的少年。不由得想到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写的那个,穿着花色鲜亮、袖口宽大的袍服,雀儿似地跳来跳去的年轻骑士。

  5。

  什么样的东西最打动我?

  是压倒一切地大决心,是为了心中一个愿景而甘愿献出的骨血和眼泪,是车前子描述的那种,“残局”似的诗,像两头尖尖的橄榄核,一点也不安稳,一点也不平衡,一字一句,都生死攸关。

  所以喜欢李贺,那个通眉长指爪的细瘦的诗人,呕心沥血一字一字地吐出句子,再将它们一点一点地连缀成篇。所以喜欢赫拉巴尔,一生阅读,一生写作,最后死于从窗口探身想要触碰一只飞掠而过的白鸽子。所以喜欢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喜欢那部小说背后的影子保罗·高更——但是要画画,要画画,哪怕抛却一切,到遥远的太平洋上去。

  这种近似于献祭的激情,也是法扎的能量来源。

  那部剧中,我最喜欢的两首歌,分别是Le trublion(《好事之徒》)和Vivre à en crever(《活到极限》)。

  作为一个有着极强的自由意志、不愿意被宫廷束缚的作曲家,莫扎特无法不面对明枪暗箭的指责、冷落和打压。但是Le trublion的歌词却尽是恃才傲物的狂气:

  Messieurs les juges les procureurs

  法官先生,检察官先生

  Non, je n’ai cure de vos assises

  我不在乎你们的立场

  Je suis assis sur votre Honneur

  我高于你们的荣誉

  Et vos valeurs que je méprise

  蔑视你们的价值

  Je suis un libre-penseur

  我是自由意志者

  Un trublion, un emmerdeur

  是捣乱分子,是让你们生厌的人

  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里写,“全世界的柯尼阿什的焚书是白费力气,如果书上记载的言之有理,那么焚烧的时候便只会听到书在窃笑”,那些对于莫扎特嘲弄和伤害,又何时真正困住了这个神子呢?哪怕在人世间被折磨得一身泥血脏污,也仍会从累累的伤口中迸出令人眩目的金色光芒来。

  然后像塞尚给左拉的信中写的那样,“绝不要忘了艺术,我们因此达到星辰的高度”。

  那是怎么样的力量。

  “沃夫尔冈·莫扎特永不言败。”

  6。

  但又绝不只是力量,绝不止是光明,绝不止是浪漫激昂的理想主义。

  法扎讲了更多的,更细腻的,更深微的东西:那些光明背后的阴影,追索之中的代价,天才的眼泪与痛苦,“火,它的光把一切痛苦深埋在下面,脸上却挤出一个悲哀的微笑”。

  刚看完法扎的时候,我在日记里写:

  “我有时候想,法扎其实也是一个关于失去和别离的故事。

  莫扎特的短暂的一生,经历了多少仓促的离别,多少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挚爱的人和事离他而去,母亲、父亲、阿洛伊西娅、早夭的孩子、傲慢的巴黎人、宫廷的垂青……他三十五岁的人生,好像就是被一个接一个的的离别和困苦拼凑起来的。”

  7。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月亮与六便士》——一个人为了成为画家抛却一切,遁逃到太平洋的小岛上寻找灵魂的救赎和艺术的真谛,这多浪漫啊。如今,我仍然很喜欢这本书,不过也似乎慢慢更多地看到了毛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这追求中的苦泪心酸。

  《月亮与六便士》故事的蓝本,是画家高更的人生经历。高更的名字在后世光辉万丈,然而他却一生困厄,为了生存辗转各地,最终在物质的贫寒和精神的折磨中故去。

  我每次去波士顿美术馆,一定会到《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的巨幅画布前静静站上一会儿。高更画这幅画时,已经到了人生最后的阶段,一个人飘荡在太平洋的小岛上,物质上贫寒困厄,精神上也痛苦万分。

  那是件毋庸置疑的杰作,然而我却每每不得不想,高更在给朋友的信里写的那些浸着泪水的字句:“在我离开人世前,我希望能完成一幅一直在我脑海中的画作。这一个月来,我在不可思议的高烧中日夜工作。。。。。。我相信这幅画比我曾经一切的作品都要更好,甚至我今后也不会有更好的作品了。在死神降临之前,我把一切的能量,那些在这可怕的境况下饱含痛苦的热情,全都倾倒进这幅作品里了。”

  是这样的代价。

  哪怕寻找到了那件愿意不惜代价去做的事,哪怕愿意放弃所有,献祭自己一切的生活、心血、甚至性命,但是也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真相:这世上并没有一种魔法或者炼金术,让这所有的付出一定开花结果。只能忍耐,在所有的痛苦、恐惧、犹疑中忍耐,忍耐那些咬牙切齿、生不如死的时间。

  8。

  于我而言,法扎最动人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关于这些真实的苦难与代价的描绘。

  法扎中,除了莫扎特,还有一个主要人物,萨列里。

  他本是维也纳最受尊崇的宫廷乐师长,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着,直到莫扎特到来。萨列里那么懂得音乐,不可能感受不到莫扎特音乐中的光辉。但他又是那么热爱音乐,于是面对这惊人的天赋,又不得不陷入深深的嫉妒和痛苦。

  莫扎特神赐的羽翼,缀得是柔软的羽毛,也是锋利的小匕首,拥抱他,却也同时割得他偏体鳞伤。

  L’assasymphonie,《杀人交响乐》,这是萨列里在听过莫扎特新的歌剧作品后的一段独唱,也成为了法扎中最受欢迎的一首歌。

  在一片猩红的光影中,萨列里踽踽独行地走上舞台,手持着匕首,在挣扎和痛苦中唱出:

  Cette nuit

  昨夜

  Intenable insomnie

  辗转无眠

  La folie me guette

  癫狂已窥伺许久

  Je suis ce que je fuis

  我逃离了我自己

  ……

  Siphonnée symphonie

  毫不交响的交响曲

  Déconcertant concerto

  未能协奏的协奏曲

  Je joue sans toucher le Do

  我始终触不到美好的音符

  Mon talent sonne faux

  我的才能徒有虚名

  那曲子真动人,几乎是癫狂的呓语。被阳光灼伤于是只得潜藏于暗夜,深沉的爱慕与艳羡无处安放,于是只好向内转为激烈的自毁欲望。吐露出最尖锐阴狠的诅咒,却又好像包裹着最真挚的示爱,和最绝望的求救。

  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在无比热爱、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上,能力有所极限,更令人心碎呢?越是热爱音乐,就越是痛恨自己。

  关于萨列里这个人物,我后来跟朋友说,你看,时间多残忍啊。萨列里在当时是怎么样叱咤风云的大音乐家,又教出来了贝多芬、舒伯特、李斯特这些优秀的学生,可是快三百年过去后,莫扎特的剧一次一次的复排,而萨列里曾经呕心沥血谱写出来的那些歌剧、那些曲目,却都慢慢湮没了。

  我不懂音乐,不太明白那些“被传统束缚得太过,于是被后来的时代抛弃”的解释。我只是觉得真残酷。

  就如同在博物馆看到印象派独立展览的宣传册,那上面的参展艺术家名单。有好多现在看起来令人眩目的名字:莫奈、西斯莱、毕沙罗、雷诺阿、德加、莫里索。。。。。。但是我却只注意到在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名字,一些现在的观众会觉得陌生,艺术史研究领域也少有提及的名字。

  我们欧洲艺术史的教授讲课时,常常会提到一个艺术家,然后对着底下茫然的目光解释说,“这是一个当时很有名的画家”,“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人”。

  每到这种时刻,我都会感到由衷的难过。

  多残酷啊。

  他们也曾经,那么热爱他们为之献出一生的事业。

  9。

  在法扎的末尾,有着雪白双翼的天使走到莫扎特的病榻前,在Vivre à en crever的乐声中,拥着他飞升天堂,好像上帝正召回他最疼爱的孩子。

  那个场景在我眼前反复地浮现,难以忘怀。我想着剧中要着重描绘的是这个所有灵魂中最真诚的一个,在一生的坚持和追索后,面对最终结局,露出的一个坦然的微笑。那自然是极动人的。不过我也在那一幕中,看到了更多的更复杂的情感。

  有眷恋,有遗憾,有痛苦,甚至有脆弱,不安,一点点犹疑……令人想到华托画笔下的伶人。

  华托创造了那么多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画作,我却私心觉得都比不上这个哑剧中戴着滑稽帽子的丑角。他局促地站在画面中央,宽大的衣服罩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的,却又好像根本起不到遮蔽的作用。他仿佛整个人被剖开了挂在广场上示众。那么脆弱,那么孤立无援。最动人的是他的神情——你没办法说出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神情。天真的伤感,压抑的不安,无辜者的苦笑,事不关己的疏离,近乎神性的悲悯……

  最脆弱,最敏感的艺术家。

  纤细敏感,哀乐过人。这的确是神赐的珍宝,然而却也同时注定了这些敏感的灵魂要承受经历的苦恼和困惑,承受更多曲解与指责,在那些“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的烈火中辗转反侧。

  就像法国象征主义的画家们说的,那些属于艺术家的天赋,那些对于人类感情深刻而敏锐的洞察,对于拥有它们的人而言,既是恩赐也是一种诅咒。

  10。

  现在是1月27日的凌晨。

  二百六十三年前,也就是1756年的1月27日,沃夫尔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出生于萨尔茨堡。

  感谢你的音乐。

  以及,真希望你活得长久一点。你一定想象不到后来的三个世纪都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孩子长大成为了一个温柔的绅士,你当时褒奖的年轻人在后来的岁月里变得比你还有名。人们谣传是萨列里毒死了你,普希金还为此写了一部剧,这个事儿算是彻底盖棺定论翻不过来了。

  《费加罗的婚礼》也终于恢复演出了,并且一演就是三百年,相信你知道的话一定很高兴。树长高了,萨尔茨堡和巴黎的样子都翻天覆地,如果你现在去,肯定认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关于你的故事,和你最珍爱的音乐,仍在新的时代里生生不息。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摇滚莫扎特莫扎特萨列里星星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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