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 在80后作家钱佳楠眼中，写作让她变得更宽容，更接纳自己。因此她认为，对于学生来说，写作不仅仅意味使用语言打动人，还包括培养成熟心智、认知和发现自我。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她体验了学生和老师两种身份，对教中学生写作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下文中，钱佳楠和我们分享了一些关于写作的建议，以及她在写作方面的经验。
爱荷华大学的“作家工作坊”是久负盛名的世界创意写作发源地。
创办80余年来，已有29位师生斩获普利策奖，从这里走出了弗兰纳里·奥康纳、雷蒙德·卡佛、丹尼斯·约翰逊、保罗·哈丁、李翊云、白先勇等众多著名作家，这个项目因而也被誉为“作家的摇篮”。
不同于我们普遍所认为的，“写作只能靠灵感和天赋”，在这里，写作也被视为可以通过阅读和相互切磋得到提高的手艺。汪曾祺、北岛、莫言、余华、余光中等一大批中国作家曾造访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在这座小城做分享和交流。
外滩君的老朋友，80后作家钱佳楠，有幸浸润在这个举世闻名的 “作家摇篮”里，寻找写作的法门。去年，她刚刚从爱荷华大学获得创意写作（英文）艺术硕士学位，并作为助理教授，留校教本科生的非英语母语创意写作课。
作家钱佳楠她出版有短篇集《人只会老，不会死》，长篇小说《不吃鸡蛋的人》，IB中文讲稿《文学经典怎么读》等，作品曾获台湾时报文学奖，燧石文学奖，但如今的她已离开母语的舒适区，用英语创作，她的英语散文曾获《纽约时报》推荐。
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体验了学生和老师两种身份，钱佳楠更坚信，“写作更多的意义在于，在日常中培养心智，认识和发现自我，以及有效与外界沟通。”
这一次，她将和我们聊聊，有着“作家摇篮”之称的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究竟是如何培养写作这门手艺的？自己在创意写作方面，又有着怎样的经验和看法？
创意写作不是求新求怪，
而是创造一个可信的世界
近几年，国内关于创意写作的培训已经越来越多，但是对于“创意写作”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写作方式和类型？包含怎样的技巧？似乎众说纷纭。
“创意写作”这个时下很热门的词，翻译自英语的Creative Writing。
钱佳楠认为中文语境中对这个词是误读的，如果追溯到《圣经》，Creative这个词的深层含义，并非我们所熟知的“创意”和“刻意求新”，而是“上帝的创世”，即写作者通过文字的艺术加工，在纸上创造出一个世界，并赋予人物以生命。
所以，创意写作的概念，其实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文学创作，它包括小说、诗歌、戏剧，以及记叙性散文。
那么，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究竟怎么教写作？
钱佳楠和我们分享说：“爱荷华的创意写作课，最大的特色，就是用阅读和讨论，引领你的写作。”
在这里的研讨课上，老师会带着学生阅读大量文学作品，并转换思路，学会从写作者的角度出发，汲取小说的养料，看到很多被忽视的东西。
Margot是钱佳楠在爱荷华的导师，每个星期她会带领学生阅读和讨论一部长篇小说，看作者做出的一些选择和技巧，对作品到底有什么影响。
课上， Margot会先抛出一个问题，并扮演其中的一个讨论者。而整节课都由学生主导讨论，说出自己的看法：“为什么这个作品的结尾更好？开头更吸引人？为什么作品的人物是可信的？”
令钱佳楠印象最深的是有关《包法利夫人》的讨论：
包法利夫人爱玛，是包法利先生的第二个太太，他前面还有一个太太，但是大家读完书后对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是谁都不记得，作家为什么要写她？这样的设置是多余的吗？它的意义何在？
原来，这一看似多余的设定，其实在故事创作中，有着重要意义。如果直接书写包法利先生对爱玛的一见钟情，故事容易变得不可信，但因为他之前有过婚姻的经验，读者更能理解包法利先生之后碰到的确实是轰轰烈烈的“真爱”。
钱佳楠感慨：“哪怕自己阅读很多遍，都没有从这样的角度思考过。”
其实，这就是文学的逻辑。不管是诗歌、小说，还是记叙性散文，任何文学写作，哪怕写一个很荒诞的故事，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也要让读者感到，里面的人物命运、整个情节的逻辑，是可信的。
钱佳楠后来在教课中，用续写故事的方法激发学生找到作品的逻辑。比如，她会给学生一个小说的开头，让学生写下去。
学生自然会把故事往不同方向带领，但是，她启发学生：“你们续写的时候，是根据开头哪条关键信息续写的？”
学生的答案往往是一致的，小说开头中呈现出的“人设”。
这就是故事的逻辑，人物的性格决定命运。钱佳楠解释说，
以前读到福楼拜说，不想让笔下的包法利夫人死，但是他无能为力。当时是不明白的，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爱玛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所以她只有服毒自杀这条路，作家也没有办法。当作家对笔下人物的命运走向失去控制的时候，这个故事多半就成了。
中学生的观察和写作，有路可循
曾做过IB中文老师的钱佳楠，对于如何教中学生写作，也有自己的看法。
借用曾经执掌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美国作家弗兰克·康罗伊的观点：“老师不是告诉你文章一定要怎么写，而是让你知晓，每一种写作方式都有它的利弊，也展现给你看，语言可以施展怎样的魔力。”
比如，老师可以提供很多种开头的版本，让学生分析不同版本的效果，启发学生找到自己文章的入口；在写作人称的选择上，也可以向学生展现各自的限制，清楚它的优势和局限到底在哪里。
“第一人称能很好地代入，但容易发展成自我投射，受到作者真实经验的束缚；用第三人称，人物可能会因为作者的过度操控而变得僵硬。但这些都可以在实际操作中解决，关键看你怎么运用？”
对于初学者的写作练习，她建议，可以先从身边的故事开始写起。“如果你能通过观察，把身边人的故事，哪怕是妈妈买菜这件事写得有趣，也会是很好的作品。”
总结一点也就是，具体写什么类型的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内容写得有趣。
现实生活中，很多学生都有不懂得如何观察生活的烦恼，他们没有在生活中发现值得讲述的故事。
读书时，钱佳楠也曾有这样的烦恼，每个星期要交周记作业，却苦于没东西可写。这时候，钱妈妈就会带她去花鸟市场逛一圈，母亲的观点是：不能枯坐在家里冥思苦想。
回想起来很有意思，我总是在路上有了不经意的发现。有一次，看到坐在自行车前筐里的宠物狗，在害怕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站起来，要主人抱抱。这让我想到，人如此喜欢宠物和孩子，是因为这份爱中有着希望被信赖和需要的渴望。这样，周记内容就有了 。
怎样将“观察生活”真正落实到写作训练中，而不是一句空洞的要求？
她建议，作为老师和家长，不妨给孩子布置一些有明确指引的写作任务，比如，去和一位菜贩聊聊天，问问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会卖这种菜？他现在住在哪里？不卖菜的时候做什么？将挖掘到的故事写下来。可以像小记者那样，事前拟定好一个采访提纲。
当然，有了好的故事材料，想要表达出来，还需要写作的能力。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经验，同样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叙述出来，它的故事性和吸引力，却是千差万别。
在钱佳楠看来，来自老师的修改意见很重要。“作者对自己的作品总是盲目自信的，来自他人的意见和反复的修改，可以破除这种盲目自信。”
爱荷华作家工作坊，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老师提出意见，学生一稿一稿地修改。大的方面，老师可以看到情节上的漏洞，情感的强硬等等，小的方面，老师可以动一动笔展现语言的美感如何诞生。
钱佳楠建议：中小学的作文课堂上，老师可以找一份有代表性的学生作业，稍微改几笔，让学生知道，自己的文章，如何可以修改得更好。学生也不妨多请身边的人读一读，你的文章好在哪里？哪些地方还有改进之处？ 这样的前后对比，其实对写作提升帮助最大。
关于阅读和写作的几点建议
当写作遇到瓶颈时，钱佳楠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抄写和背诵。“这个过程会让你慢慢地体会和琢磨，仿佛在和这些优秀的作家对话。”如今在用英语写作的她，这段日子背诵的对象是美国短篇小说大师约翰·契弗。
回到青少年的创意写作学习，钱佳楠和我们分享了几个很“朴素”的小建议。
01
反复阅读作品
她相信，“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我们现在并不缺乏好作品，缺乏的是，花时间多读几遍的阅读态度。如果只是囫囵吞枣、粗浅了解大意，这样的阅读，会忽略很多精华之处。
比如，你怎么看出某个故事的讲述人是个孩子，如果作者没有挑明？不妨多读几遍，你就知道儿童笔调是怎么形成的了。再比如，到了某个情节拐点，如果是你，会让故事怎么发展？再回到这个小说里，作者的选择是不是比你的选择高明，如果是，高明在哪里？
钱佳楠建议学生们，当碰到自己喜欢的作品，特别是名家作品，不妨把它当成可以反复汲取营养的材料，反复去读。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诵读。
02
品味文学美感
传统课堂上，经常让学生通过阅读分析，了解文章的修辞手法，表达了怎样的中心大意。比如，“人生是一件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对这句话进行讨论时，往往是 “这个比喻，生动形象地写出了……”
钱佳楠认为，这类“生动形象”的套话，其实没有太大意义，还让我们忽略了文学中的美。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不妨多站在写作者的角度，去品味语言的美，来自哪里。
正如，把人生比作袍子和虱子，把世界比作一张灰色的耶诞节卡片，这种把大的抽象的东西比做小的具体的东西的手法，是张爱玲的风格。我们可以思考，这种比喻的美，和其他类型的比喻究竟有何不同？并试着去创作不同风格的比喻手法。
03
做写作的“写生”
因为签证问题，钱佳楠最终无法任教去年的爱荷华高中生写作夏令营，但是她从先前的面试和培训中得知，这个写作夏令营有个特别的早间活动，就是老师要带学生去固定地点写生，和美术生带着画板和画笔不同，这些学生携带的是纸笔。
“我有个在上海戏剧学院念表演班的朋友，”钱佳楠说，“她们的一项作业就是每天花一个小时观察一个有职业身份的路人，然后把这个人的姿态在课堂上重现，让同学猜他的职业。
这种艺术训练的方式也适合写作。每周抽一个小时凝视世界，就像奥康纳说的，世间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你的凝视。”
最后，谈及写作对自己的影响，钱佳楠沉思片刻：“写作让我变得更宽容，更接纳自己。”在写作中，她深深地懂得，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每个人都有他的悲哀，都是值得尊重的个体。
对于那些未来不一定会成为作家的学生来说，她相信，写作中有很多能力的培养，不仅仅是怎么把故事讲好，怎样使用语言更打动人，还包括培养成熟心智、认知和发现自我。“在写作的过程当中，你看到世界是丰富的，你看世界的眼光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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