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路还沉浸在自我营造的低落气氛中，车队就已经到了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应该怎样描述它呢？在这一路我写的文章中，耶路撒冷是最不能令我满意的，原因无它，实在是有些情思与笔力都不逮罢了。

　　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当还没有一个好的心理准备，而事情就已经撞上来时，总会产生一种因情怯而造成的慌忙感。耶路撒冷就是一个令我想逃掉的地方。

　　几乎可以肯定，每一个即将走近这座城市的旅人，多多少少都会从心底深处产生这样的慌忙感。

　　而对于如我们这样从不同文化背景走来的人，不读书当然不行，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会有不同的述说，与我们则很难找出多少血缘关系。走近耶路撒冷，与走近中国古城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那种历史与个体之间存在的无言的理解和交流，是不会幸运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

　　那么读书呢？事情好像变得更为复杂了。自从得悉将经过这个城市后，我就一直在搜集有关书籍。出发一个多月来，也几乎手不离书，甚至有些冷落了即将经过的其他国家和城市。但是最后却发现，我不但没能把它完全搞懂，反而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仅仅在方圆一平方公里的耶路撒冷老城里，就凝聚了犹太教、基督教、伊斯教几千年来产生、发展和纷争的历史，《圣经·旧约》、《圣经·新约》、《古兰经》中，都以这座城市为圣城，留下了汗牛充栋般的神话和传说；这座名为“和平之城”的城市在历史上曾被摧毁过八次，每一次都又奇迹般地复活过来，但是要想弄清楚每一次参与摧毁或者参与重建它的人，则又像一头跌进了一座历史博物馆和人种博物馆之中，直到把人转得精疲力竭、难以自拔；这里目前还是国际问题最集中、最受人关注的地区，美国一家新闻机构给外派的新闻记者列出了五个世界最危险、最热门地区，以耶路撒冷为首的中东地区排在第一位，到达这里的记者都会享受到两倍于平常工资的超额补助……

　　这是一座令人紧张又令人神往的城市。第一眼看到它时，我突然想到了有关以色列的两个笑话。

　　一是讲这里的犹太人实在不幸运。对犹太历史稍微了解一些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四千年的犹太史中，扬眉吐气的日子实在不多。历史上的这个民族90%以上的时间是在异国的奴役、剥削、欺凌、流亡、屠杀中幸存下来的，直到50年前，犹太复国主义者成功回到巴勒斯坦这块土地上时，民族大流散就已经持续了2000年。犹太民族由此给世界留下了许多谜：

　　为什么散居于世界各民族中却几乎没有被同化；

　　为世界贡献了《圣经》，并且成为后来更为强大的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母宗教，但其自身的宗教和文化却没有衰落，反而更加完善；

　　这个在《圣经》中自称为“与上帝立约”、“上帝的选民”的优秀民族，无论历史上还是近代史上，为何会一次次地遭受到灭绝人性的大屠杀？远的不说，仅看最近的这个千年：

　　西班牙、葡萄牙的基督教异端裁判所在三个半世纪中就审讯了40万犹太人。仅14世纪，西班牙各地的排犹暴行就导致5万至7万的犹太人死亡，剩下的犹太人被迫改信基督教，不愿改教的则被驱逐出境；

　　11世纪开始，并且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欧洲十字军东征的一个口号就是：“干掉一个犹太人，以拯救你的灵魂。”

　　14世纪，欧洲流行黑死病，四分之一欧洲人被夺去生命。犹太人由于好的卫生传统和注重医疗，死于黑死病的人很少，但是仍难逃一劫。当时的基督教会宣称是犹太人与魔鬼合伙带来的黑死病。大批犹太人又被杀死和驱逐。

　　10世纪初，全世界大约有1500万犹太人。但仅40年代，死于希特勒屠刀之下的就有600万……

　　1948年，在联合国主持下，以色列重回巴勒斯坦，犹太人2000年前失去的独立得以重新恢复，但是原有的数百万巴勒斯坦人却失去了家园。犹太人为了自己能有一片家园，却使巴勒斯坦人处于异族的统治下，许多人背井离乡，开始重复走犹太人过去悲惨的老路。就在以色列宣布建国的12小时后，周边的阿拉伯国家即对它发动了战争。50年中，以色列曾与22个阿拉伯国家敌对，共主动或被动地打过四次大规模的中东战争。以色列曾宣称，他们是在以区区几百万人口，对付至少5000万以上的潜在敌人。埃及军队的总参谋长70年代就曾经反思过：“我们阿拉伯人是一个拥有1·１亿人口的民族；我们阿拉伯民族的年收入达260亿美元。我们敌人的人口不到300万，国民收入为35亿美元。我们必须惭愧地承认，尽管我们占优势，然而历来总是失败。”一个方圆只有20000平方公里，在战争中连纵深都没有，只相当于约旦四分之一强国土面积的小国，为何能屡次打败周围联起手来的庞然大物？

　　即使是区区两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中，还有一半是半沙漠和沙漠地区。19世纪末，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曾来到过这块在《圣经》中被称为“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当时他的震惊恐怕也绝不亚于今天我们走进这个国家所产生的震惊，只是我们两者的震惊原因刚好相反。马克·吐温看到的景象是：古代的草场已被牲口啃出了地皮，大地裸露着难看的胸膛；水利失修，昔日的田园已变成为瘴气迷漫的沼泽；山林早已被砍伐殆尽，丘陵被剃成了光头；梯田圯塌，风沙漫漫……他的评价是：在所有景色凄凉的地方当中，我认为巴勒斯坦当可首屈一指。这是一块没有希望的、令人沉闷的土地……

　　事隔刚好100年，当我们从埃及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西奈沙漠，用了整整两天时间，长途奔徙到以色列边境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一块土地上，边境西边，清一色的灰黄，除去风沙和骄阳外，令人绝望得别无可看；而仅仅就在一个闸门的东边，就是一座干净整洁、绿树成荫的城市。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每一颗鲜花或每一棵树木下，都有细细的塑料管用来定时供水。这里的植物用水竟都是海水经过淡化，再用“输液管”一滴滴注入根部的。用这种给植物输液的方法，以色列人居然在严重干旱的沙漠中，开垦出大面积的绿洲。由此再说开去，在以色列建国50年中，从世界各地移民来的犹太人就使这个国家的总人口增加6倍不止，加上四次大规模的中东战争、自然条件的缺水缺油，以色列还是能够迅速把自己建成中东非产油国中工业化程度最高、最富裕的国家，这又是怎样一个谜呢？

　　关于以色列的笑话也就由此产生：

　　一说中东是世界的油库，犹太人花了不少于40年的时间(指犹太复国主义者从成立到最终建国的时间)，在沙漠中寻来找去，结果却找到了这块中东惟一没有石油和矿产的地方。

　　二说研究世界地图，发现许多国家的形状与这个国家的处境和经历颇有关联。印度人崇拜牛，街上到处都是神牛。多年前，印度人还因为不满于英国殖民者的枪支弹药用牛油防腐，而发生过大规模的民族起义。所以现在的印度地图，怎么看都像一滴牛奶。

　　意大利位于亚平宁半岛最南端，深入地中海。所以这个国家的地图像一只防水的胶皮靴。

　　中国人的性格无论自认还是公认的一个特征就是勤劳，所以地图像一只早晨啼叫的雄鸡。

　　而以色列的图形则像一只旧式小烙铁，它的形状似乎就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着这里的犹太人，关于世世代代民族大流散烙刻在这个民族心头的伤痛……